學達書庫 > 丁玲 > 韋護 | 上頁 下頁 |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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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人都像想到什麼去了,全寂然無聲。不久,又經了幾個轉折,船繞過湖心亭,走到一個橋下,月亮搖搖盪蕩飄在蕩漾的湖水上。像披了一層薄紗的紫金山更顯得俏麗了。忽然在後面的船上,悠然的響起:「啊,良宵呵!」的歌聲,是三位女士的合唱。他們不能將歌詞細細辨明,然而那聲調的柔和,和微微帶點感傷的淒切,他們都感動得拍起手來,一致贊好,要求她們再唱,浮生也向坐在對面的麗嘉說: 「怎麼樣,好不好,你也來唱個吧。」 麗嘉將頭扭了一下,哼了一聲,接著便笑道: 「歡迎我唱嗎?」 同船的矮李忙將兩手合攏來輕輕拍了兩下,連說歡迎之至。 麗嘉望也不望他一眼就昂起頭噓著唇,高高的叫了一聲。 這一下大家都譁然笑了。浮生也學著叫起來。 船到寬廣的湖面上,都慢慢蕩著,彼此距離得很近,大家很方便的談起話來。 可是時間已過去很多了,他們怕拖延得太久,只好從芰荷叢中趕快的劃回碼頭去,大家可以一伸手便攀住那正在滿開的花,嗅著這花的清香。 進城時,警士很不高興的申斥著,他已等待快一刻鐘了。 挨了罵的人,反因此增加了笑談的趣味,比在湖上,在回來的路上更嘈雜了,到最後,麗嘉忽然說: 「這裡面有個人真沉默得使我疑心呢。」 好幾個人都驚了一跳,連珊珊都以為她朋友是開她的玩笑。柯君是更愁慘的沉默了。其實麗嘉真無心會說到他身上。唉,這可憐的人! 六 十一點鐘的時候,韋護已獨自躑躅在冷漠的車站。只有稀稀朗朗幾個候車的人,和幾個打著呵欠的搬運夫。稍遠的地方,陳列著不少睡熟了的人體,隨著微風,送來那粗重的濃鼾。韋護心裡異常不安。他像正惱著什麼人一樣,可是又找不到可以發洩的對象。他厭煩的望著一切,又覺得都不是可以將眼光放落在那裡的。燈光黃黃的,照出那建築的拙笨和污穢。他又抬頭去望天,天空灰灰的,一點雲彩也沒有。月亮已升到中天了,只冷漠無情的注視著大地。幾個星兒,在不關心的眨著眼。這景象真使人愁慘。韋護勉強壓住自己的無來由的煩躁,開始去想這次他回上海後應著手先辦的事。第一得找個住處,陳實那裡是決不能久留的;學校也不能住,人太雜,做事不方便,這房子事就太難了。他又有一些習慣,是很難邀得同事瞭解的。他比他們更浪漫,他的歷史可作證,他從前因為貧苦,有過兩天沒吃飯。等將最後的衣當了錢時,卻將來買醉了。他為了愛情也曾……即使最近在北京,也因為工作忙迫,有三個星期都忘記換襯衫了,然而他卻不願住在那終夜都可以聽見鄰家打牌的房子,而且准能碰到隔板壁就住有一對夫婦。但是住什麼地方呢?太麻煩了。他又去想別的事,想到學校,想到仲清,想到這次會面,這次會面上,不是仲清也顯然和他做對嗎?他不免更焦躁起來,在那空落的月臺上,不知來來去去走了許多回。他暴躁的詛咒這遲到的火車,而且在心上竟罵了一句不文雅的話。 但是忽然,又靜下去了,他仿佛看見了一個人影,這影子很模糊,卻使他喜悅。這影子裡顯出一雙活潑有力的大眼,像麗嘉。他心裡想:「如我現在又轉到她們那裡去,她們將怎樣呢?」立刻他有答案了。他斷定她們一定都很驚詫的張著惺忪的眼,笑著,感到有趣的笑著來歡迎他,她們真都可愛呢。他真下決心了,他舉步朝站裡走去,微笑著想到他去驚擾她們的情景,准可以駭她們一跳,她們一定會快樂著來怨他的。可是颼的一下,響起一個責備的聲音: 「韋護!你怎麼了?難道你還鬧這些無意識的玩意兒嗎?有幾多事等著你去做,你卻像小孩般在找著女孩子玩!」 他駭得停步了。而且依稀有點鄙薄自己起來。正在這時,從浦口開來的車便轟起來了,車頭尖銳地叫著,兇猛地直沖過來。候車的人都驚慌的忙亂了,搬運夫亂竄著。而他呢?變得很可笑,他仿佛又有點恨這車來得太快了。 直到車又快開了,他才斷然的像氣憤樣的跳上車去,他凝視著城的那方,微微帶點悵惆。這一夜他未曾合眼,及到上海時,他卻已想好了兩首詩,這是已經荒棄到快兩年的玩意兒了。 七 第二天,矮李還預備與柯君再來邀請遊山,但不湊巧得很,天卻變了,大團的黑雲,直蓋了攏來,到下午,大點的雨,便滂沱起來了,矮李很懊惱的望著天色,自歎的說: 「唉,看情形,今天只得要動身了呢。」他又轉過頭來,望柯君,「但是,你怎麼樣,為了你,我想我們有留住幾天的必要。唉,我看你,完全失敗了呢。」 「本來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交情呵!」柯君心中的希望並不絕,他以為麗嘉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小孩,雖然有時喜怒無常,但卻並不是有心的。 「我說,她對浮生太儼然了呢,而且太倨傲,她對我們連正眼也不看,在湖上,她還嘲笑了韋護。唉,我說,她到底憑什麼瞧不起我們,瞧不起韋護?」高李簡直有點氣憤起來了。 「女人麼,不就是這樣,她若不裝出一點自大的樣子,她不是就找不到一點自己美好的滿足來做安慰麼?不過柯君卻真有眼力,她實在是出類拔萃的呢,但她單喜歡浮生那呆子,我卻感到不平。」 兩李的意見,總是與他們的尊軀一樣,相差得太遠。高李聽他說什麼出類拔萃的話,他皺著眉,到後來,像想起了什麼一樣高聲的問柯君: 「那個微微有點胖的,白白臉的是姓什麼呢?」 「呵,是薇英,姓什麼可不知道,她們都廢了姓的。她性子比較好些,你對她怎樣呢?」 「談不到,談不到……」他們都大笑了。 於是談話的題材便推廣了,但大半總不超過女人的範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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