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韋護 | 上頁 下頁


  她轉了幾個彎,搭了一輛電車,又轉搭了一次車才到了辣斐德路的極西端的一個弄堂口。經過許多熱鬧的街市,店鋪都張著大減價、九折七折的旗子;有的打著洋鼓,有的開著留聲機,有的跳叫著,處處都進出著體面的男女。她仿佛很有精神的去觀賞一切。直到走進了弄堂裡,被一股強烈的便溺的腥臭沖進了鼻管才將那些熱鬧的影像抹去,她皺著眉心,掩著鼻子,去找門牌的號數。找到最後的一家,門大敞著,三個男人在圍著圓桌吃稀飯。她特意去敲響門環:

  「喂,我是找趙毓芳的,她是不是住在這裡?」

  「誰呀?」樓窗上伸出一個頭來了,聽聲音便可以知道那正是毓芳。兩個人同時都「呵」了一聲,樓板上便只聽見咚咚的足音了。

  「呵,我正盼著你呢,怎麼才來?我們上樓去吧。」毓芳看見她時直嚷。

  她也抓著她跳起來:「我真高興!我真快樂!你還是同從前一樣,一點也沒有變呵!」

  她們穿過客堂,走上樓時,那三個年輕夥子望著她們笑,有一個還說:「毓芳小鬼你真快樂呀!」

  兩人都緊緊的望著,不知說什麼好。還是毓芳先想起來,問她的行李。她告訴她已同珊珊租好房子了。

  「你不是說珊珊要上學嗎?」

  「是的,她已在大學上課了。」

  「那你呢?」

  麗嘉望了她半天,不知怎樣說才好。她覺得她自己很煩惱,又覺得這煩惱不必向人說,因為別人不一定能瞭解,而且說了也毫無用處。因此她倒呆了半天。毓芳接著說下去:

  「那麼也上學囉!只是你們在周仲清那一起人門下學什麼呢?社會學,他們懂嗎?他們一古腦兒看了幾本書?文學,你們去打聽一下吧,什麼人都在那裡做起教授來了,問他們自己可配?除了翻譯一點小說,寫幾句長短新詩,發點名士潦倒牢騷,可有一點思想在那裡?他們太看輕了你們這般大學生呢!我不會去向他們請教,學問是向人學得來的嗎?全靠自己呢。」

  麗嘉笑了,她早把眼光將全室搜羅遍:只見這房間,一點也不整齊,四處都散著一些報紙,紙屑,桌上髒極了,厚厚的一層灰。幾個不乾淨的茶杯孤零零的站在那兒。床上堆積了許多折皺的被襖、衣服之類的東西。她覺得她的朋友的怠惰的素性,仍然保留得很多。她銳利的望她一眼,將自己的銳利的言語制住了。她遇著別人意見太偏時,她便反承認那被反對者的一部分理由。因為不願在久別後剛相見的好友前起衝突,她只好笑著說,還用手去拍她朋友的肩膊:

  「哈,倒看不出,你有這麼多意見。不過,你放心!我不是能耐煩的人。我受不了那上課的罪。橫豎我不想學什麼,我只想找事做。倒是你呢,你和保霖的關係現在怎樣了?我很掛心呢。特意跑來看你的,卻將話說到些無意義的事上去了。你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吧!」

  於是在毓芳口中,便赤裸裸畫出一個簡單的、淺薄的、過分自私的男子的影子。聽著聽著,只覺得這歷史,這經歷,太不精彩了,而且很醜惡,同麗嘉原來的想像全不對,她希望她朋友至少也應有點兒悲哀的調子,或是正又挾著報復的心,誰知事情只是這樣:原來兩人並不怎樣相投,時時吵嘴,這次又為了一點小事,都不相讓,終於咆哮動武,於是一個氣衝衝的走了,一個也隨他,到現在恐怕兩人都已記不清到底為的什麼事才鬧起頭,因為那原因太小了。麗嘉只覺得太糊塗,太可笑了,原來本想來安慰朋友的,現在只覺得正適宜於打趣了。可是毓芳又從抽屜裡翻出一張照片給她看,說是紀念品,是在保霖走後第三天照的,前幾天剛送來,她說她從此要過清靜生活,好好做點事。照片拍得異常豐豔。麗嘉不禁望著相片嬌媚的說:

  「這太美了,只應再來個戀愛,為什麼要說尼姑們說的話?看這像,就並不是饜足戀愛的像呢,真的,那樓下面的幾位是誰呢?」接著她做了一個會意的笑。

  毓芳把嘴一撅,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

  「醉仙那裡你去過沒有?他有幾次同我談過你呢,在那裡可以見著許多人。大半都是同志——對了,你一定不高興這名稱吧,不過好些人都視你為頂好的同志呢。去,我們就去吧,我想你認識一半人呢。」

  「是的,我們早先不熟,只知道他資格很老,但我不高興他那不莊嚴的樣兒,所以不去親近他,還是今年在孫九先生那裡見到的。我從不佩服人,只是對孫九先生的那種熱忱,卻不得不欽佩。他無論對人,對事業,對學問,都極其忠實的那樣做。我在他面前只覺得慚愧。我希望我能為他感化過來。只是他又走了,我仍然是無頭緒,一天天沉於夢想和說不出的不痛快。好,既然醉仙在這裡,我和你去,我也很想見見上海的這一些人。」

  她們手攜著手便出去了。

  三

  麗嘉在毓芳處玩了兩天,便又很膩煩的走了回來。房子已清檢得更清爽美好了,添了兩盆桂花,花正盛開,一股甜的香氣占滿一室,使人油然起一種幽靜愉快之感。但是珊珊卻不在房子裡,只在那鋪有織花布的桌上,堆了幾本珊珊新買來的書,大都是一些文藝書籍,在每本書角上,都由她寫上一些小小的字:「與嘉共讀之!」麗嘉很高興,她像小孩一樣的又去審視書架上安置的一些小東西,審視牆上的畫片,仔細看那精美的床,她不覺很惆悵起來。她希望能立刻看見珊珊才好,好像有好久不見她了。但她不願到學校去找她,她一步一步踱往間壁浮生家去,想找他們小寶寶玩,好等珊珊回來。

  當她走進浮生家的後門時,她便看見韋護正坐在客堂裡,臉向著她。她正要喊,韋護也倏的一下迎著她來:

  「呵!麗嘉,是你!我總以為你不回來了呢!」他伸著雙手望著她這樣歡呼。

  她也不知所以的便跳過去,將雙手投給他:「啊!是韋護嗎?沒有想到會遇見。啊,真好久不見了,近來怎樣?」

  浮生也走到門口,握她手,她不理他,只望著韋護笑。

  珊珊也在這裡,卻很蒼白,麗嘉跑來擁著她說:「珊,你真好,我已到過家了,見不著你才來的。」

  珊珊淡淡的一笑。

  麗嘉並沒有注意,轉過臉去,拿眼在瞅韋護的新洋裝了。簡直是一種專為油畫用的那沉重的深暗的灰黃的顏色,顯然是精選的呢料,裁制得那麼貼身,使人一想起那往日藍色的粗布衣,就覺得好笑,仿佛背項都為這有直褶的衣顯得昂然了。麗嘉又看他腳,穿的是黑漆的皮鞋,反射出藍色的光,整齊得適與那衣裳相配合。發是薄薄的一片,塗了一點油,微微帶點棕黃,軟軟的、松松的鋪在腦蓋上。在上了膠的白領上,托出一個素淨的面孔,帶著一點高興,又帶著一點煩惱,常常露出好像是我知道了的微笑,真是一副具有稍近中年的不凡男子的氣質,自自然然會令人生出一種愛好的心,不雜一點狎弄的。麗嘉端詳了他半天,她那慣於嘲諷的嘴,已失去了效用,只能將眼睛睜大,然而卻不是驚愕的神情。這時一室都靜默著了,各人都聽到自己的心的跳動,而且那跳動的心是正在說什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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