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韋護 | 上頁 下頁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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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她們都去。自然先是不答應囉,問這樣,嫌那樣,但後來終歸答應了。嘿,一群小孩子,都怪可愛的。哼,麗……柯君的愛人還有唉……」 矮李便又搶著問成功了沒有。冬仁則打起大哈哈說不曉得。高李也在問其餘的人漂亮不漂亮。冬仁就拍著胸膛打賭。韋護一聲也不響的夾著皮包朝外走,像生著很大的氣。冬仁趕出來一把抓住了,說晚上光復還有話和他說。韋護很忍耐的望了他們半天,便笑著進來,也表示他願遲到搭夜車走,他覺得他心裡也有一點點說不清的東西。 五 這是第二次了,韋護又來到這小房子裡。他夾在許多人中間,擁了進來,只聽見一群女孩們的笑聲。他退在最後,站在門邊,不敢十分望她們。冬仁在為她們介紹兩李,兩李局促的將眼盯住她們在說客氣話。冬仁又為她們來找這新從外國回來的朋友,她們便都向他微笑起來。他勉強望了她們一下,便笑著又掠開了。只聽見珊珊大聲向冬仁說: 「哈,我們早就認識了,用不著你來介紹。」 麗嘉什麼人也沒有理,只牽著浮生的手,同浮生對望著大笑,她責備浮生都不來看她,她又責備浮生太太怎麼不同來南京,她又說她掛念他們的小寶寶,而且她鼓起嘴學著小寶寶同人接吻的樣子。於是他們又大笑了。浮生不斷地拍著她的手,只覺得她天真活潑有趣,而且美麗可愛。唉,那白嫩、豐潤的小手,不就正被他那強健有力的手撚著嗎?但是浮生有一種好處,他是誠實正直的人,他不願他有負他太太的地方,因為他們還保持在戀愛中,所以他從不敢有什麼不道德的幻想。他只是用一種客氣,毫無關係的審美態度來望著麗嘉的閃動的黑眼和嬌豔的紅唇。 韋護已注意到他們,他無所感的,只覺得不很痛快,一切都無意義,都很無聊。他願早點回上海去,因為那裡有的是工作,工作可以使他興奮,可以使他在勞苦中得到一絲安慰。他無聊的像當著消遣的去暗暗窺察這所有人的神色。忽然,他聽見麗嘉的響亮的聲音: 「喂,怎麼樣,你們這新同志?」 他本能的向他們望去。麗嘉正做出一副玩笑的臉覷著他。浮生則笑著,望著他,卻向麗嘉說: 「哦,你說韋護嗎?我來替你們介紹?」 韋護心裡很著惱,他不等浮生說完便走過去了。麗嘉卻忽的笑起來,像正熱烈的歡迎著將她的手伸給他: 「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韋護說出她眼裡的另一句話,心不免輕輕跳了一下。便用力的握著她的手。 幾個男人都嚷著要動身了,因為天已黑了下來,月亮也上來了。 果然,月亮雖還沒有全圓,但卻明亮極了,這是他們到了兩邊全是曠野的馬路上更容易感出的。他們都能將挨得最近的人的臉,朦朦朧朧看得極清白。而遠處的樹叢,聳到天際線上的山的波峰,哈,周周圍圍,都顯得像幅畫似的了。一切的市聲都遠離了,只有下關那邊的電燈,微微染紅了一抹雲彩。多麼寂靜呵,只有他們的雜碎的履聲,衝破了這龐大的沉寂。 女士們都落在後面了,她們都悠然的互相將手臂搭在肩頭,排排的緩著步伐,眉飛揚的眼望著四方,或是低低的、輕聲輕氣的哼著歌曲,自然的美景將她們的胸襟洗滌得不染一點塵濁,每個人都不缺少那細柔的情緒來領略這周遭。 只有麗嘉一人離開了她們,她挽著浮生走到最前面去了。只看見她的裙子,時時飄起。 這走在當中的幾個人,既不能插足留滯在後面的集團中去,又追不到前面的兩人,都有點不高興,而且都不免有點嫉妒起來。矮李喟著說: 「喂,怎麼樣,柯君?」 柯君裝出一個糊塗樣子,唯唯否否的答:「呵,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我不懂。」 「恐怕要警戒一下浮生了,他又忘了他同他太太曾有過的幾次爭執。麗嘉真糊塗呢。」這是冬仁的出於衷心的話。 韋護呢,他都聽到和見到了,但他不說,他覺得他很瞭解這些人。而且他微微有點高興。無論怎樣,他仍保留了一個較好的地位,在這群姑娘們心上。尤其是對於麗嘉,他很相信,縱使麗嘉和浮生排排走著,那不過是兄弟姊妹,而她所給他自己的一閃眼光,卻是包涵得有許多話和感情的,他望著她隱隱擺動的腰肢,他自己仿佛覺得有一點點無言的憂傷。他只是裝做精神很好的,熱心的同光復在討論光復的一件事。 「我懂得,這一種名士的遺毒,你自己不會覺得的。你只覺得被冤屈了。而他們又總以為你是太難瞭解了,他們說你是個人主義,而他們又都以自己的簡單而驕傲。真是不值什麼,本來中國人是極浪漫的,病態的神經質的人,古老的民族呵!你,我懂得的,你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你相信自己的時候,總是很多,你不甘於平凡。而你的那幾位同事又真是不足道得很。我知道的,你自然很痛苦呵。我會替你盡力的。我也曾像你一樣怪僻過呢,不過這都早就過去了,我們不說它。你也得學會忍耐,犧牲意見。你們湖南人做事各方面都好,就只常常太偏激了一點。這也是毛病。你覺得我的話怎樣?」 光復緊緊的握著他的手,一邊走,一邊說: 「你真知道我,我們永遠做好朋友吧。唉,告訴你吧,你說的不錯,名士的遺毒,我從前本是……——不說了,我們以後再談。」他自己忽然停住了話題,是因為已走到豐潤門了的緣故。 穿黑衣服的警士眼炯炯的望著這一群男女,而且警告說到了九點半是必得關城門的。 大眾分乘了幾隻小船。迤邐的、魚貫的、向生滿葦葉的曲港行去。有的地方蘆葦太高了將月光遮去,船隻在深黑的水潭中無聲的滑走,或是嚓的一下,船底觸著斜伸出的短的斷莖,或是風過去,葦葉的尖全顫顫的,細語著,薄的衣衫全鼓蕩起,發覆在額上,呵,這清涼暢快的夏夜! 韋護有好幾年不曾領略這江南的風味了。它像酒一樣,慢慢將你酥醉去,然而你不會感到這酒的辛烈。它誘惑了你,卻不壓迫你,正像一個東方式的柔媚的美女,只在輕顰輕笑,一顧盼間便使人無力了,這裡沒有什麼緊張、心動的情緒。韋護想起他往年在中學時代的事來,他是多麼一個可以十足驕傲的年輕的人呵!到現在,唉,他的才情呢,逸興呢,一切都已疏遠了,而且那些友人呢,那些「鄭板橋」,「王漁洋」……大約到現在仍然在做著一些瀟灑的或是感慨的新詩吧。他們一定還是那樣多愁落魄的生活著。然而他,那時最驚人的他,卻變了,變得太厲害,會使人不相信。他一想起過去的生活,想起他被二十世紀的怒潮所衝激的變形,他真感到有點偉大得可驚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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