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韋護 | 上頁 下頁


  珊珊想不出應怎樣答應。這是第一次,她不願將韋護太誇獎了,在麗嘉面前。她只說:「這人很聰明。」

  「是的,我還沒有遇見一個能如他這樣的人。珊珊,你說呢?」

  「是的,他不像柯君,不像冬仁,他懂得藝術,而且他懂得人生。你能從什麼地方看出他只是一個簡單的革命家?」

  麗嘉沒有話說了。她走到床前去,整理床上堆積的衣衫,最後她仿佛自語似的:「我也有些不喜歡他。我們的意見不一致。」

  珊珊不願辯駁這句話,她也就默默的睡去了。

  第二天,簡直是成了無聊的日子。天氣熱,因為熱,不能出去玩,又不能睡覺。幾人吃了飯沒事做,珊珊拿一本小說翻去覆來的看。她們也各自躺著看書,或挑袖子上的花。麗嘉早已習慣得很會玩,女紅的事,她生來便不屑於做,而書本除了特別有文學意味的她也無耐心看,她常常將書翻了幾頁,便煩惱的丟下了。她躺在抹乾淨了的、有著花漆布的地上,橫伸著,直睡著,不高興的東滾過去,又西滾過來,衣衫皺了,長髮更亂蓬著。直到兩點鐘的時候,才來了一個並不受歡迎的客,那就是冬仁。冬仁和柯君都在一年前認識了她們,她們從不打趣他,而且較親近,這是因為冬仁從不知道什麼叫詩,他只將她們視為天真的小孩;像自己家中小妹妹們似的。他走到她們這裡,魯莽的說道:

  「今天邀你們遊後湖,准定去啊!」

  麗嘉懶理會他,將臉翻過去,向著牆根,冷笑了一聲。薇英說天氣熱得很。

  冬仁便解釋,說是在晚上。

  珊珊問還有沒有旁人,她最怕人多。

  於是冬仁不做聲了,因為他知道總難免至少有七八個人。但是他說,她們大約都認識的。

  「我很想去玩,只是不願同你們那起人一塊玩。我們若去,我們自己會去的,不要別人邀。」麗嘉翻過身來說。

  珊珊要他說是些什麼人。於是他說認識的,大約是浮生,光復,柯君,不認識的有兩個姓李的,是北大來的,還有一個是剛從俄國回來的。

  所謂從俄國回來的這不認識的人,在每個心上,都是很熟識了的,所以大家都不做聲。麗嘉又無言的將身翻過去了,大腳邊的肉,露出了一大塊,有著細細的紅點隱現著,瑩潔得真像羊脂真像玉了。

  冬仁走的時候,約妥月上時來邀她們,請她們早點吃晚飯,打扮停當。

  四

  這天是他們會議的最後一天,所有的爭辯均有了結束。韋護的困惱,也像一條捆縛的繩一樣,在不覺中輕輕的滑走了。他疲倦的躺在一張板床上,眼望著屋頂,想著他今夜要回上海去預備教課的事。

  教課於他,實不是心願的工作,而這次S大學給予他的責任,又實在繁重。他曾同陳實同志商量,陳實也勸勉他,督促他,既然這學校的闖入,是議決了的,若是以頭腦清醒、辦事有序的韋護還想推避這艱難,則諸事似應束手,而以前的計劃,也只是理想而已。韋護雖是一切都應允了,心中總還保留著一絲猶豫,所以一當散會的當兒,仲清遞過來一笑,且說:

  「喂,韋護,幾時上任呵?」他便又想著這事了。這是他個人的事情,他幾次預備同陳實商量,但又覺得可笑便又喑住了。真真實實的,他並不是不願教課,也並不是怕主任的責任太大,他實在有點不願同什麼事都和他做對的仲清在一間房子裡辦公,他想他如果去,則一切事的進行,必是很棘手的,且在爭辯上的用力,必不下於教務上的用力。他想起他將來的種種困難,在床上不覺呆住了。但是他又自信,希望總有一天能說服仲清,許多人都見著的,他實在比仲清強。而一切事將如意的很容易迎刃而解的做去,他為什麼要避著仲清呢?他正應該走上前去。仲清是能幹的,很有手腕,只是太狂妄了,處處都帶著那鄙夷的笑。他應該同他握手,合作,而且糾正他。他肯定的便立起來去清檢提包。

  提包裡面很空,一些紙紮之外便只有一件白夏布大褂了。另外還有一些修指甲的,刮臉的,裁書頁的小刀,梳發的小梳,小鏡子,胰子盒,亂散著。雖然都又髒又舊了,但仍然認得出是非常精緻的東西。他像毫不愛惜這些小寶貝們似的,將它們摜在一邊,將床上的一床線毯卷攏來塞進去了。線毯裡面露出精裝的書籍的一角,是赤紅的書面,印有金花的,這是他最愛的一本詩集。他將皮包關好,便拿出表來看。這時那高李走進來了,他和矮李都是北大的學生,這次作為代表來南京的。他對於韋護非常愛慕,看著將毯子也撿了,坐在提包邊的韋護便說:

  「呵!走得這樣急嗎?我希望明天我們一塊走,因為矮李覺得很有經上海之必要呢。」

  韋護說他想搭下午五點鐘的車,因為想同仲清談談,交換點意見。聽說仲清就搭這次車回滬的。

  矮李也進來了,也留他等一天。並提到遊玄武湖的事。

  他終不感到有趣味,後來矮李像自語般說:

  「唉,聽說柯君還請冬仁去邀了好幾個密司,柯君的愛人也在其中呢……」

  一跳的麗嘉的影兒便奔上來了。那兩個嫵媚的、又微微逼人的眼像正瞅著他,且帶點命令的樣子,挽留他再做一次晤會。於是他遲疑了一會,便決意留下了,但是他一想到那「愛人」兩字的刺耳,又映起柯君的那愚蠢的狼狽樣子,他不禁很膩煩的要笑出來,他不覺的說:

  「矮李,你相信柯君有能力得一個好看的愛人嗎?」

  「實在不能相信,但他吹得可厲害呢;且有冬仁做證人,他們在南邊久,說不定有許多豔事!」

  聽到這麼了一句,韋護真也覺得很奇怪,柯君怎麼一下會和那幾個姑娘認識的,過細想起來,實在不是能拉在一塊兒的人,但又相識如此之久了。她們那樣驕傲,而柯君又如此傖俗。他將昨晚的情形再想過,覺得今晚她們不會來,所以他仍然想走,但好久又決不定。

  兩李不斷的又同著他談到今天晚上游湖的事,他心中卻慢慢的有點不受用起來。他覺得他們很可鄙,柯君則更甚。他很希望她們會罵冬仁而不來。他又想他自己去阻止她們前來,總之,柯君實在有點很可笑的地方。而這次的邀請,實在只是遊樂而已。

  他正在躊躇的當兒,冬仁跳著進來了,矮李也跳起來歡迎,大聲問:

  「喂,怎麼樣,今夜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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