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一九


  黑妮一夥人走到西頭去找董桂花。

  她們幾個女孩子都是識字班的,年紀輕,都喜歡活動,喜歡開會,雖然她們的家庭經濟都比較不差,甚至還很好,但她們很願意來聽些新道理,她們覺得共產黨的這些道理和辦法都很好。今天一早便有人告訴她們說今天要開婦女會,她們好不高興,識字班是常常參加婦聯會開會的。可是一直也沒有人通知她們。在上課的時候,她們大家相邀著,吃過飯,她們又擠在一塊,天都快黑了,還誰也不清楚這回事,於是她們嘰嘰咕咕的商量了一陣,決定去問婦女主任。她們一路談談笑笑,不覺就走到董桂花門口了,可是誰也不願走前邊,你推我,我推你,一群人一湧便到了院子裡了,大家又吃吃的笑了起來,還是黑妮叫了一聲:

  「李嫂子!」大家也不等董桂花答應,又推推搡搡的一群擠到房門口。她們才看見房子裡已經擠得滿滿的,大約有七八個女人,四五個小娃娃,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好像談得很起勁似的,可是因為她們這一來,都停止了說話,板著一副面孔望著她們。

  「什麼事?」董桂花也沒有讓她們進去坐,只冷淡的說。「李嫂子!」黑妮還來不及喪失她的愉快的心情,「李嫂子,咱們來問你今兒晚咱們開會不啦。」

  「開啥會呀!」那個羊倌老婆,叫做周月英的,翻著她的細長的眼睛,「別人今晚開農會呀!是貧農會呀!」她把貧農兩個字說得特別響,她還把眼光斜斜的瞟過去,一個一個的去看她們。

  「咱不是問的農會呀,」黑妮也感覺得有些不自在了,但她仍是好心腸的笑著說:「咱是問咱們的婦女會。」

  「咱們的婦女會?」屋角裡坐的一個小個子女人也冷笑了。「黑妮,走吧!咱們犯不著呆在這兒碰釘子!」同去的一個女孩子說了。

  這時董桂花卻跑上前握住黑妮的手,她想起黑妮在識字班教書很熱心,很負責,從來不要去找她,她常常很親熱的叫著她,她要有個病痛,她就來看她,替她燒米湯喝,又送過她顏料,花線,鞋面布,李昌也常說她好,她便走過去安慰她說:「黑妮,別不高興,咱們今兒晚上不開會,啥時開會,咱啥時去叫你,喜歡開會是好事嘛,多少人就不願來,咱們婦女就是死腦筋多嘛!」

  「嗯……」黑妮像一隻打輸了的雞,她側過頭往外走。「不坐會兒麼,黑妮,不送你了!」董桂花站在門口,看著走出去的一群和並不回答的黑妮的後影,她心裡不覺嘀咕著:這姑娘確是不壞的嘛,她伯父不好,怎麼能怪她呢?

  可是屋子裡卻有人大聲說:「這都是些……,哼!誰還不清楚,又想來探聽什麼了。」

  董桂花趕忙說:「走,咱們去開會吧。今晚先去開農會,也聽聽人家是怎麼鬧的。咱們可不能不去,這回就是要把土地鬧給窮人啦,咱們女人家也有份,窮人不去,窮人自己先鬧不精密,事情就不好辦啦!咱們走吧。」

  「走,」羊倌老婆首先站起來了,她又展開她那長眉笑了起來,「咱就見不得這群狐狸精,吃了飯,不做事,整天浪來浪去的。」

  這個瘦個子女人生就一副長臉,細眉細眼,有時笑得頂溫柔,有時卻很潑辣。羊倌總要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回家來一次,有時甚至十來天半個月。她一個人生活,太孤單,又苦,不情願,就常拿些冷言冷語來接待他,也不燒火,也不刷鍋,把剩的一點糧食藏了起來,羊倌便從布袋裡拿出二斤蕎面,或一升豆子。羊倌告訴她誰家的老綿羊又生了小羊,卻不告訴她又被狼偷走了兩隻的事,只說他們那只狗太老了,他們還想另外再找條好狗。羊倌又說來年不打算再看羊了,租幾畝地種也好,再種上點麥子,年成要是好,就夠吃,免得現買著吃,物價又漲得厲害。羊倌已經快五十歲的,沒有一點地,沒法才去做了羊倌。

  他看見這年輕窈窕的老婆盡著訴苦,盡著生氣,就自己去燒火,可是老婆還站到院子裡去,還尖著嗓子罵:「只怪咱前世沒有修好的過,嫁給這麼一個老窮鬼,一年四季也看不到個影子,咱這日子哪天得完呀!」罵著罵著,那老看羊人也就動了火,他會像擰一隻羊似的把她擰進屋來,他會給她一陣拳頭,一邊打就一邊罵:「他媽的,你是個什麼好東西,咱辛苦了一輩子才積了二十只羊,都拿來買了你,你敢嫌咱窮,嫌咱老!你這個騷貨,咱不在家的時候,知道你偷了人沒有……」老婆挨了打,就傷心傷意的哭了。他是多麼的冤枉了她呀!

  可是她卻慢慢的安靜了,她會乖乖的去和蕎面,她做扁食給他吃。他便坐在炕火前面抽著煙,摸著他那像山羊鬍子的鬍子。她時時去看他,感到他是多麼的可憐:熱天還好一點,一到天冷了,也還得趕著羊群,冒著風雨,去找一些山坳坳有草的地方;也還得找個平坦的避風點的地方支起帳篷來,墊一點點蒿草,蓋一床薄被,一年到頭才賺得一點兒糧食,或者幾匹布,或者一兩隻羊羔。現在他已經不年輕了,他希望回到地裡去,有幾畝地種。可是,哪來的地呢?每次回來,她總還要找他鬧;到後來,她慢慢的覺得對他不起,就又向他送過去溫柔的眼光。他也好了,過了一夜,他們就又像一對剛結婚的新郎新婦,難捨難分。她送他到村子外,坐在路口上,看不見他了才回來,她一個人的生活是多麼的辛苦和寂寞呵!

  這個瘦個子女人,好像除了她丈夫的拳頭就沒有什麼可怕,也沒有什麼可以慰藉。所以常常顯得很尖利,顯得不可忍受。她在村子裡是個不怕事的女人,她吵嘴打架都有過。在去年和春上的鬥爭裡,她是婦女裡面最敢講話的。她的火一上來,就什麼也不顧忌了,這時就常常會有一群人圍著她。團結在她的激烈之下。

  大家都走下炕去,娃娃們也嚷起來了,只有一個老太婆說她可不敢走。

  董桂花去牽她,說:「姑媽!你要不去開會,就啥也不會明白,就翻不了身啦!」

  「唉,」那老太婆歎氣說,「咱可不敢去,你姑父那頑固勁,你還不清楚麼?他今晚要去開會的,咱一去,他就看見咱了。他去,啥也不說,回來也不說,他自己寧願去開會,只為怕別人叫咱清槐去。他說,好好賴賴,都讓他老頭子頂了吧。他要看見咱去了,准會給咱一頓臭駡。唉!咱們全給他沒法辦……」這個老太婆是侯忠全的女人。侯忠全也是這村子上有名的人物,他把春上分給他的一畝半地,又悄悄退還給侯殿魁了。他兒子清槐氣的跳腳,罵他老頑固,他還拿掃帚追著兒子打呢。農會知道了,出來干涉,他不認帳,還瞞著,農會也就沒有什麼辦法。

  「你就不能罵他,告訴他如今世道變了?誰也不能像他那樣死奴才根子,死抱住個窮不放手呀!」羊倌老婆又像一個麻雀似的叫了。

  老太婆還是執意不去,她一個人回去了。這群女人也動身到開會的地方,許有武的院子裡去。

  這時已傍黑了,人站得遠一點就看不清是誰。街口上時時有民兵巡邏,許有武院子的大門外,站得有十多個人,和掛槍的民兵,誰走來他們也湊過去看看。顧長生的娘也站在門外,他們不讓她進去,勸她道:「你老人家回去吧,天黑了。」又有人說:「你要什麼明天找村幹部吧,別老站在這裡。」她卻咕噥道:「咱愛站麼,連街道上也不准人站了麼?要是咱長生在家,你們,嘿,嗯,還說優待抗屬咧,連大街上也不准人站了。……」大家只好說:「好,你愛站,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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