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太陽照在桑乾河上 | 上頁 下頁
二〇


  院子裡已經擠得滿滿的,說是貧農會,實際一家只來一個人的多,也有很多中農。四周的臺階上,一團一團的坐著,只聽見一片嗡嗡的聲音。天上星星很明亮,看得見屋脊上還有人影,那是放哨的民兵。張正國自己也是來來去去,檢查了這個,又檢查那個。民兵們很喜歡他們的隊長,雖說在他底下不容易偷懶。李昌在這裡也不知忙些什麼,一會兒跑出,一會兒跑進,又叫這個,又叫那個。趙得祿還披著那件白短衫,點了一盞燈,放在上邊臺階上的桌子上。

  董桂花她們進來的時候,顧長生的娘也跟著進來了。她們婦女站在一個小角上,董桂花看見楊同志正同幾個人在談話,一群人圍著他,時時聽見從那裡傳出呵呵呵的笑聲。胡立功也在臺階上出現了,李昌大聲說道:「咱們學一個歌好不好?」有兩三個年輕的農民答應了他,胡立功便唱著:

  「團起起來吧!嘿!種地的莊稼漢……」

  但許多人都焦急的望著門外,他們等著張裕民,等著農會主任,他們都用著最熱切的心來等著今晚的這個會。他們有許多話要說,現在還不知道該怎樣說,也不知道敢不敢說,他們是相信共產黨的,可是他們還瞭解得太少,和顧忌太多。

  17.六個鐘頭的會

  當文采同志走進院子裡來的時候,從黑的人群中響起了掌聲。大家讓出一條路來。隨即又合擾去,擠到桌子跟前,幾個幹部又拉出一條長凳。文采同志稍微謙虛了一下就坐下去了。全場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微笑的望著大家。

  程仁,那個年輕的農會主任,穿一件白布短褂,敞著胸口,光著頭,站在桌子前面。在微弱的燈光下,也可以看見那兩條濃眉,和閃爍的眼光。他有一點拘謹,望瞭望大家,說道:「父老們!」

  底下的人都笑了。有人便說:「不要笑嘛!」

  他再接下去:「今天呵!今天開這個會,就是談談呵,談談土地改革呵,你們懂不懂?聽精密沒有?」

  「聽精密了。」大家答應了他。

  靠桌邊站著的一個紅鼻子老頭,伸長著脖子,大聲說:

  「有啥不精密,把財主家的地,拿出來分給莊稼人嘛,讓種地的人有地種,誰也要種地,不能靠剝削人吃飯啦!」他又把眼睛望著文采,手也伸出去比畫:「咱們去年就改革了一家子,去年鬥爭了許有武,清算了八百多石糧食,把他的地,房子,牲口全頂糧食,分給窮人了,這個院子就是他的,同志!咱們算不算把他改革了?是這麼回事麼?」這個老頭就是那個打鑼的老頭。

  後邊有人喊:「不要隨便說話,聽同志們說。」

  「咱只說了一句話,不說就不說。」老頭望著文采同志不自然的笑著。

  「土地改革還有許多條道理,咱們今天就來把它鬧精密,咱們請文采同志給講講,好不好?」程仁說完了,也不等群眾說什麼,自己先鼓起掌來。

  「好。」跟著一陣響亮的掌聲。

  文采站了起來。底下傳過一片絮絮的耳語。人都往前擠近了些。

  「老鄉!」文采的北方話很好懂,他的嗓音也很清亮。「咱們今天是頭一回見面,也許——」文采立刻感覺到這兩個字不大眾化,他極力搜索另外的字眼,可是一時找不到,想不起,他只好仍舊接下去:「也許你們還有些覺得生疏,……覺得不熟,不過,八路軍老百姓是一家人,咱們慢慢兒就熟了,是不是?」

  「是。」有人答應了。

  「咱們這回是鬧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是什麼呢,是:『耕者有其田』,就是說種地的要有土地,不勞動的就沒有……」

  底下又有人悄聲說話了。

  程仁喊:「不要講話!」

  文采便依照著他所準備好的提綱,說下去了。

  他先說了為什麼要土地改革,他從人類的歷史說起,是誰創造了歷史的呢?他又分析了國際國內形勢,證明著這一政策的切合時宜。開始的時候,文采同志的確是很注意自己的詞匯,這些曾經花過功夫去學習的現代名詞,一些在修辭學上被讚賞過的美麗的描寫,在這個場合全無用了。因為沒有人懂得。文采同志努力去找老百姓常用的話,卻懂得這樣的少。後來他又講到應該怎樣去實行土地改革,翻來覆去念著「群眾路線」,而且條款是那麼的多,來了第一又是第二,來了第五,又還來個第一。因此他自己也就忘記注意他的語言,甚至還自我陶醉在自己的「詳盡透闢」的講演中了。

  底下的人都吃力的聽著,他們都希望聽幾個比較簡短的問題,喜歡一兩句話,就可以解決他們的某些疑問。他們喜歡聽肯定的話。他們對糧食,負擔,向地主算賬,都是很會計算,可是對這些什麼歷史,什麼階段,就不願意去瞭解了,也沒有興趣聽下去。他們還不能明瞭那與自己生活有什麼聯繫。

  他們大半聽不懂,有些人卻只好說:「人家有才學,講得多好呀!」不過,慢慢的也感覺得無力支持他們疲乏的身體了。由於白天的勞動,又加上長時間的興奮過度,人們都眼皮澀重,上邊的垂下來了,又用力往上睜,旁邊的人也拿肘子去碰他。於是有些人悄悄的從人群裡走了出來,坐到後邊的臺階上,手放到膝頭上,張著嘴睡著了。

  楊亮寫了一個條子給文采,文采看後揉成一個小團,塞到褲子口袋裡。

  顧長生的娘,老早就不願意聽了,她要出去,羊倌老婆不准許,後來有個娃娃哭了起來,他媽抱著他硬要回去,顧長生的娘也幫著她,說:「開會,總要大家情願嘛,還能強迫人!這可把人憋死了,我五十歲了的老太太,露水都打濕了衣服,著了涼生病誰管呀!咱長生又不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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