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重逢_學達書庫

重逢(1)

　　（獨幕話劇）

　　人物：白蘭——女青年，抗日軍中政治部地方工作人員。張大山——男青年，抗日軍中政治部地方工作人員。王光仁——男青年，抗日軍中政治部地方工作人員。齊新——男，三十餘歲，抗日軍中政治部地方工作人員。山本——日本人，日本軍第七十五團特務部隊長。馬達明——二十五六歲，特務機關中之情報科長，白蘭之愛人，但已一年餘沒有見面。士兵（日本人）甲、乙、丙。地點：一個剛被日本侵略軍佔領後的小城。時間：抗戰中。佈景：陋而簡之日本特科密室，為普通內地旅舍之類，牆壁陰暗，一處懸黑布，使室中之空氣特別恐怖。臺上左後有一小門，門前斜置一舊板床。右前方一門通走廊。室中偏右上方置一方桌，桌上燃有一小燭。［幕啟：白蘭靜睡在床上，半分鐘後起身環顧室中，在室中來回踱步作焦思狀，又走至桌前望燈，拍桌，憤怒不可忍耐。白蘭我不能再留在這兒了，我要離開，我一定要逃走。

　　［跑到小門邊輕聲地搖撼撫摸，失望地又走了回來。白蘭不，我是走不了的。好，就讓我留在這兒，（咬牙）讓我殺他兩個人也好，殺兩個人來抵命吧。我，我算完了，我死，多死我一個人，有什麼關係呢！我，我可真完了，我死，多死我一個，不要緊，只是……他們，同志們還在等我的回信。而且……該會，有些警惕吧……

　　［遠處有足聲傳來，白蘭轉耳細聽，又走至右門悄聽。足聲漸近，白蘭回至室中打一圈，連聲自語。白蘭鬼子來了！我不能忍受，我一看見日本人，我的心就好象要炸開似的。我可以咬他，我要……來了，來了，鬼子來了！

　　［白蘭急走到桌邊裝著無事似地鎮靜地坐著。士兵甲、乙、丙押張大山、王光仁、齊新三人上。三人均帶鐐，白蘭瞠目視之，無語。士兵甲走至白蘭前。士兵甲為什麼還不睡，支那姑娘，這床並不壞，是不是嫌冷靜呢？（得意地笑）

　　［白蘭極力忍受，瞠目注視室內的前方，又昂頭怒視士兵。士兵乙姑娘生氣了，別胡說了！士兵丙走吧，山本部隊長馬上就要來了，要是聽見，又該倒黴了，走吧！走吧！土兵乙他是一個多心的人。士兵甲等著，不准動！死囚！支那豬！

　　［士兵甲、乙、丙下。臺上稍靜後，白蘭急躍至張大山、王光仁、齊新前，熱淚迸流，用力握住王光仁、齊新，眼望張大山，含淚。白蘭想不到我們還會再見！我以為我這一生不能再看見你們了，誰知你們也到了這裡。只是太壞了，唉，你們怎麼也被他們抓來了？外面的情形到底怎樣了？快點告訴我吧！張大山情形不大好，我們隊伍一撤走，敵人就進城了，他們殺人放火，姦淫，擄掠，我們有些同志，還有分散在老百姓家裡的傷病員都被抓去了。羅一龍、劉小妹、李大個子全被捕了！王光仁商會那條街，小學校河灘北邊，都堆滿了屍首，血腥味充滿全城，真是不能看，也不忍看！

　　［白蘭以手擦目，難過憤恨之極。齊新白蘭，你到底是什麼時候被抓進來的？我們已經算是一整天了。啊，你還有運氣，你還活著，……許多抓進來的同志都犧牲了！這個事……為什麼呢？白蘭（一下鬆開手，不安地走動起來）難道你不相信我，你懷疑我麼，齊同志！王光仁不，白蘭，你不要多心，我們都絕對相信你，我們屋子被搜查，我們就不會疑心是你洩露出去的，雖說我們都猜想，你一定也是被捕了。張大山是的，我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我們以為你一定象劉小妹她們一樣，面對著敵人的槍口，決不會皺眉頭的。不過我們實在忙得很，沒有時間為這事難過，但是我們的心裡總不舒服，好象有什麼壓著似的。白蘭唉！我是願意死的，我不怕。但他們不來殺我。我也準備了挨打受刑，我一定一聲也不哼。但他們不來。我一定咬他們幾口，那個山本是來過的。他可真鬼，就不讓我接近他。他們把我關在這裡，快一天一夜了，可是我覺得好象呆在這兒有好多年了，我覺得我的血在血管裡奔湧，也許什麼時候就會爆炸開來似的，我的心在胸腔裡亂跳，也許一下就會停止的。

　　［齊新坐在桌邊對燭沉思，張大山、王光仁也拖著腳鐐走到桌邊坐下，白蘭無奈地，也走近去，面朝外。齊新那個什麼王八蛋的山本就要來了，時間不多了，（視門）讓我們商量一下吧。他帶我們來，無非還想從我們三人嘴裡得點材料去。我們不會有一點活的希望的，我們不要有幻想，我們不要上當，可是他們對待白蘭呢，就有點不一樣，……白蘭，他們知道你的底細麼？白蘭看樣子還不大知道，我說我是中學生。齊新那末，你要堅持。不要讓敵人看出我們的關係來。大山，光仁，也許等不到太陽再出來，我們就離開這人世了，可是白蘭卻……白蘭你說什麼？為了哪一樁，你要平白地侮辱我？難道我白蘭是那樣無恥，甘心做亡國奴的人麼？你太看不起我了！（萬分憤激）張大山（對齊新）白蘭不是那樣的人，你不能這樣說。（對白蘭）白蘭，讓我們一塊兒勇敢地去死吧，你是好樣的，我到死也相信你，敬重你，你是我們的好同志。

　　［白蘭用感激之色視張大山，握張大山手。王光仁（對齊新）不要說這些了，這時候還說這些幹什麼？（對白蘭）白蘭也不必多心，我們活著就工作。我們死，也很平常。你看，自從盧溝橋炮聲一響，我們北方與南方死了多多少少人！死些人是沒有辦法的，只要保住我們的國家不亡。齊新「這時候還說這些幹什麼」！就是因為到了這時候，才不能不這樣談呢！（注視自蘭，有笑意）我說你也許還有一點希望，並不是象你想的說你靠不住。我的意思是，第一、你沒有暴露自己的政治面目，第二、你很年青，敵人可能拉攏你，替他們做點事。白蘭該死！虧你想到，我不能做。（氣，走到台後床邊）王光住這是可能的，可能的！不過白蘭不是這種人，她，她怎麼肯呢？齊新白蘭是可以做的，她應該這樣做。既然還有活的希望，就要抓緊機會工作，不能等死。白蘭，在敵人的魔掌裡，死是容易的。但是在敵人的魔掌裡，活著，繼續為革命工作，卻是很難很難。你能不能試試，只要有一點可能，只要有一點活著的希望，你可以在表面上順應敵人，骨子裡還是在為我們自己人工作，活躍在敵人的心臟裡，配合我們整個的鬥爭。你怎麼樣？白蘭（又沖到齊新面前）你瘋了，你簡直瘋了，你說些什麼？要我表面順應敵人，幫助敵人做滅亡中國的事，我能嗎！我那末沒有良心嗎？你瘋了！你能說出那樣的話，你是個懦夫，一嚇就這樣顛顛倒例！告訴你，白蘭可以死一百次，也決不會投降的！哪怕是假投降，投降給日本帝國主義，當漢奸，做賣國賊，做走狗嗎？齊新（拖白蘭至身邊，親熱地，痛憐地撫她）我統統瞭解，我們大家都瞭解你，信任你。我們當前的敵人太狡猾了，我們人的損失很大。我們要用盡一切辦法，爭取抗戰的勝利。我們現在都陷在敵人的魔掌裡。只有你，敵人還不知道你的身份，你應該利用一切機會活下去，活著總可以替中國，替人類做一點事。個人暫時受點委屈，受一點罪，有什麼要緊呢？白蘭，你是好孩子，你忠誠、純潔、堅決、勇敢，你懂我的意思嗎？

　　［白蘭無語，露躊躇深思。王光仁（小心地注視門口）是呀，你和我們幾個不一樣，敵人還以為你是一個普通中學生，我認為……白蘭你可以這樣做。張大山怕她做不了。（聲音軟而猶疑，望白蘭）白蘭我做不了！（聲音硬而果決）。齊新做不了，做不了的時候，最多也不過是犧牲，我知道，你不怕犧牲，我們都不怕犧牲。現在只問應不應該這樣做。白蘭，拿出勇氣來吧！咬著牙齒，硬著肩膀，挺起胸膛，抬起頭來，為了國家民族的存亡，勇氣地承受一切罷。你是中華民族的好女兒呀。聽，外邊有聲音，有人來了！白蘭，那邊去，坐在床上。不要管我們，裝著不認識好了。去，快去！白蘭我……我做不了。（聲音弱）

　　［白蘭依著齊新的命令，至床邊坐下，張大山、王光仁、齊新均用愛憐的眼光望她。王光仁白蘭，白蘭，努力呀！祝你成功，再見了！（舉手致敬）

　　［室外履聲雜亂。齊新白蘭，把臉轉過去！設法活，設法建立工作，留著最後一口氣，也是為了消滅敵人呀！好，大家不要響！白蘭我……我做不了……

　　［足聲已近，臺上稍靜片刻。山本偕士兵甲、乙上。山本獰視臺上數人，士兵甲、乙將張大山、王光仁、齊新推至一邊。山本問這起支那狗，要活還是要死？要死呢容易，要活也容易，讓他們說出幾個機關地點來，說他們的隊伍往哪兒開了，有多少人，多少槍，城裡還有多少潛伏力量……問吧！士兵甲說呀！聽見了沒有？老實說，不說揍你！

　　［山本視白蘭，走到白蘭前。山本姑娘！有人告訴我，這些人你都認識。那末，我想請教你，這些反日分子是些什麼人，這些搗蛋、破壞我們大日本的。白蘭（半晌，始勉強答應）我不懂，我不認識，我不知道什麼反日分子。山本哼，好，讓我們以後再說吧。不過他們又告訴我，說你今天到現在還沒吃飯呢，（轉臉向士兵）來！該死的東西，也不替我好好招待招待。（又轉臉向白蘭）請原諒，原諒他們，我也得請你原諒，我實在太忙了。（哈欠，退至桌邊坐下，將腿蹺在凳上，從口袋掏出煙來抽）不說，哼，打算我不清楚？在我山本的面前，就不必玩什麼花樣。（故意用目示意，望白蘭）你也該打聽打聽，我山本不大不小也有一點名氣呢！我這人喜歡的是痛快坦白，只要你們老老實實的把什麼都告訴我，我給你們自由。如果你們願意留在我這裡，那末，七八十元一月的薪水也容易得很，有功勞的話還額外有賞。

　　［眾人無語，山本走到張大山、王克仁、齊新面前。山本不說，好得很。你們這些不受抬舉的東西。（沉吟一刻，在臺上來回走兩趟，注視三人，忽然大聲呵叱）死囚！豬！難道你們還想做夢嗎？說呀！把你們那些密碼、暗號統統說出來。（從口袋中掏出一卷紙，在三人面前揚著，又湊在自己的眼前）什麼「察哈爾」，什麼「黃河」，什麼「長江」……不對，統統不對。這些數目字是什麼意思呢？——他媽的，……（對士兵甲）把這個拿去，送給馬科長，要他馬上翻出來！

　　［山本將紙擲給士兵甲，士兵甲撿起出去。山本哼，好得很，你們都是有本領的人，是角色，到了我這裡還硬！齊新（看見只有一個士兵了，以目示意，同時向山本撲去）打死他，同志們。張大山王光仁（擊山本）打死這只惡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齊新、王光仁、張大山一齊捉住山本，士兵乙跑來混戰。白蘭站起在旁邊，露驚慌狀，想幫助動手又怕山本看出她的面目。山本從腰中掏出日本小刀刺齊新，張大山一拳打去，刀落在一邊。張大山自己為鐐所絆倒，正欲拾刀，士兵乙一腳踢來，張大山暈倒了。門開，士兵甲、丙同上，齊齊三人，一陣亂打，三人皆就逮。山本得救，狂亂的叫。山本反叛，該死的支那狗，拖出去，活活的治死他們，快帶走！

　　［三士兵連聲答應是，拖張大山、王光仁、齊新下，山本怒氣衝天，亦下。白蘭追至門邊。白蘭啊呀！齊……你們……

　　［外邊傳來抽打之聲：「打呀！用力抽！」白蘭（錯亂地走回來）啊呀！……（被地下小刀所絆，倒地，注視地下，見刀，驚疑，拾刀，悄聲地）這是什麼？一把小刀，真鋒利呀！太好了，真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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