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夢珂(9)


  在扁扁的臉後又伸出一個小後生的頭,看樣子是當差,或者汽車夫吧,兩隻小眼睛便愣愣的釘住這來訪的女客,又拍一下扁臉的肩。

  夢珂朝著這正掛有一塊演員領薪的日期並規則的牌匾的銅欄走去:

  「我是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呵,我忘了帶名片……」

  「倷找啥人?」

  「張先生?龔先生?……」這是那個小後生在夾著問。

  「不,我想會會你們這裡的經理……」

  「哈,經理!格個辰光弗在此地。」

  「哦……什麼時候可以……」

  「倷是伊啥人?」

  「我還不認識他……」

  「哈……」那小後生的白牙齒露出來了。

  「明天來。」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曉得,經理來弗來也嘸沒定規。」

  「哦……那你們此地還有什麼辦事人,我很想能見一見……」

  「倷到底有啥事體?」

  「勞駕,請去問一聲,我是姓林。」

  「哈哈……」扁臉把臉笑得更扁了,眼睛只剩一條縫:「阿寶,倷去問聲張先生看,說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會他。」「姓林的小姐」幾個字說得分外加勁。又從那肉縫中,擠著兩顆黃眼珠,來仔細地再打量一下站在櫃檯前的林小姐。

  一會,那小後生一顛一跛的跑出來:「呀——請,小姐!」臉還是笑笑的,導引著又朝裡面走。

  在會客室裡等著的,是一位非常整潔的少年,穿一身黑綠色的嗶嘰洋服,斜躺在錦質的沙發上,悠悠閑閑的望著那邊窗臺上的花,剛聽到門扭響,便很敏快的站起來,姿勢還是很從容,閒適得又非常有禮,順手把那一寸多長的殘煙丟到痰盂裡,走上兩步迎住了這位來客。腰微微的彎著,頭也就勢有點偏,聲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請坐!」

  「真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緊;不過經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麼事,我們都可商量商量。」接著遞上一張名片,頭銜是留美戲劇專家,現任圓月劇社的話劇和電影的導演,名字是張壽琛,籍貫是江蘇。

  夢珂於是向這戲劇專家點了一下頭:「對不起,我忘了帶名片來,『林琅』便是我的名字。」

  「不要緊,請坐,林小姐今天來,我想是有點兒事,或是對於我們近來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麼批評,或是這次出品的『上海繁華之夜』的影片有什麼不好的地方,不妨都請你能不客氣的賜教。或者有什麼用得著我們公司或我自己,這都非常願意竭力效勞。」

  夢珂卻正在憨憨的張著兩隻大眼審視這生人,在那一張刮得乾乾淨淨的臉上,有個很會扇動的鼻孔;在小小的紅嘴唇裡,說話中不時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左手是那樣的細膩,隨意的在玩弄著胸前的錶鏈。呵,領結上的那顆別針,還那樣講究呢!她不轉眼的望著這人,心便懷疑到這人以外的一些東西,竟未曾把對面那人所說的一些客套話聽清楚,直望見那一道同時也注視到自己臉上的眼光,是現著在期待她說話的神情,於是她才遲遲疑疑的開始來說明她來此地的希望。先是繞著大彎子講,漸漸也就放大了膽,最後還這樣說:

  「……現在我當然可以不必多解釋我自己,將來你總會明白的,因了我內在的衝動和需要。我相信我不會使你們太失望……」

  這事很使這少年的導演吃驚,自然他可以答應下來,但他卻向這熱心於戲劇的女子解釋了許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盤問了這女子的家庭,經濟……狀況。最後還使人不得不允許了他如此一個令人不快的要求:她無聲的舉起一雙手去勒上兩鬢及額上的短髮,顯出那圓圓的額頭並兩個小小的玲瓏的耳垂給人審視。這時候,她傷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樣。但她卻很受歡迎了。他又讚美她,又恭維她,又鼓勵她,又願幫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總可以使她在上海成為一個很出眾的明星。他並且要她明天來,他將給她介紹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經理。

  當她告別時,他又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遞給她,又給她行禮,又笑笑的送她出了客廳。

  扁臉也笑笑的去替她拉開玻璃門:「倷去哉,林小姐。」

  她出來了,急急的走去,頭也不敢再掉過來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籬。心裡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種嫌厭,或是害怕,或竟是為了喜歡過度了的感情所壓迫,所包圍,以致走了不很遠,四肢便軟了,馬路上一切靜靜的,沒有車,只間或有兩三個工人提著竹簍過去。她只得掙撐著身子在樹陰處亂踏著,直到路口才雇得一輛黃包車。繼後在車上她忽然想起:「為什麼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債呢?」但一種負氣的自尊氣概鼓勵了她,車子是一直便拖回在一條小衖裡了。

  夜色來了。夢珂從那小板床上起來,輕輕一跳便站在桌子旁邊,溫溫柔柔的去梳理鬢邊的短髮,從鏡中望見自己的柔軟的指尖,便又互相拿來在胸前撫摩著,玩弄著。這時她是已被一種希望牽引著,她忘了日間所感得的不快。於是她又向鏡裡投去一個嫵媚的眼光,並一種佚情的微笑,然後開始獨自表演了。這表演是並沒有設好一種故事或背景的,只是她一人坐在桌子前向著有八寸高的一面鏡子做著許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在裝著一個歌女或舞女,所以她盡向著那鏡裡的人裝腔作態,揚眉飄目的。有時又像是一種爵夫人的尊嚴,華貴……但這爵夫人,這舞女的命運都是極其不幸,所以最後在那一對張大著凝視著前方的眼裡,飽飽的含滿一眶淚水。真的,並且哭了,然而她卻非常得意的笑著拿手絹去擦乾她的眼淚:「這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來!」

  第二天下午,她又高高興興去到圓月劇社,並且她已想好了應當用怎樣的態度去見經理,並那些導演,那些演員們。

  但剛剛走進門時,第一迎著她的,又是那扁臉;那嘲笑的滑稽的笑,開始便無意的觸了她一下。

  「呵,倷又來哉。張先生在樓上,從這門轉過去,樓梯口有阿二,伊會引倷去……」

  於是她踅過身去便走,故意又把這笑臉忘掉。當她走進辦公室時,真的,她居然很能夠安閒的,高貴的,走過去握那少年導演的手,又用那神采飛揚的眼光去照顧一下全室的人。有個瘦子便走攏來,眼睛從那一副大眼鏡上面來打量她,一邊便向張壽琛探詢是否昨晚所說的那人。張壽琛便來介紹,這也是一位導演,並且還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卻沒聽清名字,大約是姓程或姓甄吧。她雖說很不喜歡那眼鏡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謙恭的去接見。正在這當兒,張壽琛太出人意表,而她又確確實實的聽見他正打著上海腔向那瘦子說:「阿是?年紀弗大,面孔生來也勿錯,儂看阿好?」

  那瘦子又向她望了一眼,連忙點著頭:「滿好,滿好……」

  這真把她駭癡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應該的,當著她面前來評論她的容貌,像商議生意一樣,但她不曾喊出聲來,或任性的申斥幾句,只好隱隱忍著那氣憤,於是這羞慚竟把她弄得麻木了起來,她不知應如何說話和動作了。

  幾個吃香煙的妖妖嬈燒的婦人走來攀她說話時,她竟不會用她活潑的本能去應付,為怕人糾纏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張壽琛拿來一張合同要她簽字,她還沒看明裡面的意思,糊裡糊塗的就簽上了。後來還是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編的「圓月月刊」送過八九本來,還夾上一張名片,她才覺得輕鬆了許多,道了一聲謝,便拿著這幾本書,退到一邊去獨自的假裝在翻書。但不久又走來一個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對面的沙發上看她。這時她真狼狽得不堪了,不知自己已變成了一個什麼東西,一舉一動都覺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去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這樣想回去,不過她卻留住了。張壽琛又走來把她引到間壁的一間房子去,很不客氣的遞給她四張十元的紙幣。她說她無須乎這個,但這便是薪水,如她不拿時,便應該挨至十五號在那櫃檯邊用條子向那扁臉兌取了。於是她還得向人道謝。她並且問是否她已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已是不能由自己了。張壽琛說到晚上的拍影,她可以來看看,並且那位甄(?)先生還想請她今晚拍一個裡面不很重要的人物試一試,還說他已決定為她編一個劇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還得請她做個悲劇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節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卻不能拒絕那甄先生的請求,先做一個不重要的角色。

  這天,無論在會客室,辦公室,餐廳,拍影場,化粧室……凡是她所飽領的,便是那男女演員或導演間的粗鄙的俏皮話,或是當那大腿上被扭後發出的細小的叫聲,以及種種互相傳遞的眼光,誰也都是那樣自如的,嬉笑的,快樂的談著,玩著。只有她,只有她驚詫,懷疑,像自己也變成妓女似的在這兒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觀覽了。

  她竭力振刷自己,但為了避免受窘,便故意的想起不關緊要的事。當她想到晚上她便當拍影了,她實在希望有一個人來告訴她所演的劇情,以及她所配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於是她走進去問張壽琛。這位張先生想了一想,才彎腰到桌下,從亂報紙堆裡翻出一張《申報》來給她,那上面是登載著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本事。她看了,算是她已模模糊糊的知道了一點。

  吃過飯不久,張壽琛便把她引入化粧室。那裡面已坐了七八個對著鏡子在搽油的男女。她便坐在第三張凳上,一個受了導演吩咐的少年男子便走過來請她洗臉,替她塗上那粉紅色的油,又蓋上一層厚厚的粉。她看別人時都是那樣鮮紅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她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鏡子面前時,她看見她被人打扮出來的那樣兒,簡直沒有什麼不同於那些在四馬路的野雞。但她卻不知為什麼還隱忍著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導,去扮一個角色。當她隨著他走入拍影場時,水銀燈都燃上好久了,所布的景是在一個月影下的花園中,她應當同一個女演員,像朋友一般的從黑處扭扭捏捏的跑進燈光輝煌地點,在一張椅上挨擠的坐著,十分高興的講著故事,於是,當另一男演員走攏來時,她便應當帶著一種知趣的神色悄悄的避開:這便完了。甄先生是臨時把這三個演員教著,並且做樣子,最後就朝她說:「勿要怕,儂試試看好了。」於是她和那女演員便站在沒有亮光處,預備向前;甄先生就坐在一張籐椅上,大聲的向她們喊了一聲「跑!」然而,在這一瞬間,出人意外的,發生了一種響動,原來這個可憐的新演員駭得暈倒了。

  當她清醒來,知道她剛才所做的事,她非常傷心,但她又強忍著,只把淚水盈溢的眼光去看她的周圍。

  張壽琛便走攏來低聲慰問她:

  「受驚嗎?」

  「不。」她回答:「不要緊,這是我舊病……」

  甄先生便問她可不可重新來演。

  本來,僅僅因了傷心,就已夠她去拒絕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卻應諾,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她竟然這樣的去委屈她自己,也等於賣身以至於賣靈魂似的。

  甄先生於是又開始喊「跑」,拍影機也開始映射。

  她忍著,一直忍到走出這圓月劇社的大門。在車上,才放聲——但又怕人聽見的咽咽的極其傷心的痛哭起來。

  以後,依樣是隱忍的,繼續著到這種純肉感的社會裡面去,自然,那奇怪的情景,見慣了,慢慢的可以不怕,可以從容,但究竟是使她的隱忍力更加強烈,更加偉大,至於能使她忍受到非常的無禮的侮辱了。

  現在,大約在某一類的報紙和雜誌上,應當有不少的自命為上海的文豪,戲劇家,導演家,批評家,以及為這些人呐喊的可憐的嘍羅們,大家用「天香國色」和「閉月羞花」的詞藻去捧這個始終是隱忍著的林琅——被命為空前絕後的初現銀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夠從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滿足,或只想在這種欲望中得一點淺薄的快意吧。

  1927年秋天,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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