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重逢(2)_學達書庫

重逢(2)

　　［外面傳來更大的抽打聲、哼聲及喘息聲。白蘭我一定要報仇，替你們……山本，山本看你能逃出我白蘭的手！

　　［白蘭沖至門口。欲沖出去，但門已被扣緊。白蘭回至小門邊，亦不得。於是無主地立在室中。忽然聽到外邊大聲的喊：「瞄準！」槍聲砰然三響，白蘭憤極。白蘭齊同志，張……你們……啊喲，我要聽你們的，我一定留在這裡，我要設法，我要試一試，我可以的。白蘭，你要有勇氣，拿出力量來吧！擔負這艱難的工作吧！你是不會向敵人投降的，但現在卻不能不「投降」一次了！

　　［由外面傳來足音，白蘭急藏好小刀，奔至床上躺著。山本抽著煙進來。山本哼！到我這裡還凶，這些不怕死的匪徒！白蘭（坐起）啊呀！

　　［山本不答，回頭看看。白蘭把我駭死了！山本真的嗎，姑娘？你看，這些人，再看看我們大日本，到底誰凶，誰不講理？本來我想讓他們多活兩天，可是他們自己卻不願意。這些支那人真蠢，哈……姑娘，你千萬別糊塗。你年紀輕，漂亮，……支那人在我這裡做事的也不少。慢慢的你可以懂得，我們大日本帝國對於那些馴順的支那人是寬容的。姑娘，你是聰明人，在我面前還有什麼隱瞞呢？聽說你同這些人有些糾葛，是嗎？白蘭你們不能冤枉好人，看在天父的面上，放我回去吧！我是慕貞女校的學生，天主堂，外國人辦的。（跪下）主啊，我將聽從你的命令，忍受一切苦難。求你賜我力量，幫助我，我將為世上的一切殘忍兇暴贖罪，主啊，我永遠是你的，我永遠歸服於你……·（站起）……你不知道，你們還沒有進城的時候，學校裡的人都逃走了，我的家住在鄉下，我不能回去，只好找一個親戚，誰知道他也走了，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可憐我一個人又走回來，這時你們就進了城。你讓我回家吧，我家裡還有一個媽。啊呀，天父呀，幫助我，讓我別害怕，啊呀，我怕呀……山本（微笑）姑娘，別怕，別怕，我山本是大大的好人。姑娘，你多大了！白蘭十九歲。山本結婚了沒有？白蘭不知道。山本（笑）不知道……哈哈。姑娘，你那眼睛真美透了，支那女人的眼睛都是這個樣子麼？哈哈，姑娘，請你望我一望。白蘭我不。山本哈哈……（大聲向外）來人！（又向白蘭）姑娘，你真有趣極了。

　　［士兵甲上。山本馬科長在不在，請他來。士兵甲是。（下）山本你的名字我忘了，請你再告訴我，好麼？白蘭白蘭。山本「白蘭」啊，多麼漂亮的名宇！白蘭姑娘，你不要急，大日本是最講仁愛的，不信，我讓一個支那人同你談談，就會明白的。支那人到我這裡都享受同等待遇。白蘭姑娘，你沒有到過日本吧！日本國真好玩啊，那富士山，那日比穀上野公園多麼美呀！姑娘，要是你穿起大和服來，你就更顯得漂亮，秀麗，全東京的舞女沒有一個人比得上你，我的同事都會因為你而妒忌我。白蘭姑娘，做一個大日本特務部隊長的太太，不會辱沒你的吧！白蘭你作夢！

　　［門口叩了三下。山本是作夢。一個玫瑰色的夢！進來。

　　［馬達明上。白蘭垂目。馬達明敬禮！山本君有什麼吩咐？

　　［白蘭聞聲觀馬達明，認出是她一年多未見面的同志、愛人，駭急，苦痛萬分，手起痙攣，但極力掩飾著。轉過身去，不欲使馬達明看見。山本那些密碼查出來沒有？馬達明正在查。山本這裡有一個你們支那的姑娘，我想請你來和她談談，讓她知道大日本是怎樣的寬大和仁愛。馬達明是。（看白蘭後影一眼）

　　［山本走到台前，輕聲與馬達明耳語，笑。馬達明是……是…我明白……我想辦法……放心……山本好。姑娘，這位馬科長人很好，是你的同胞，你們談談吧。明天我再來看你。要什麼東西，叫他們拿給你，你儘管安心吧。沙若那拉！再見。

　　［山本下。馬達明徘徊室中，時望白蘭，白蘭欲語又止者數次。馬達明（搭訕地）姑娘，你來到這裡不多時光吧？

　　［白蘭昂頭欲語，但又走往台後。馬達明日本人我是清楚的！人可以有理想，有希望，可是幻想卻總是使人失望！

　　［白蘭即踅至馬達明前昂首直立。白蘭夠了！科長！

　　［馬達明審視之後認出白蘭，大驚。馬達明啊！……是你……白蘭不敢當，你還認得我？馬達明啊！……白蘭……（喜極，欲擁抱她）

　　［白蘭跳開。馬達明啊！白蘭。（仍伸手，但呈苦痛色）白蘭不用再叫我了！我不過是一個俘虜，不配跟你說話，要打要殺你下命令就是了！馬達明白蘭，不要這樣說。你什麼時候來的？想不到……白蘭想不到，我也想不到竟會在這兒碰著你！你是大日本的座上客，我是階下囚，還有什麼話說？馬達明（稍等一下）前年冬天，你坐獄不久，我就到這兒來了，我沒有辦法打聽你的消息，但我時時都懷念著你啊！你什麼時候出來的，不是聽說要判五年徒刑的麼？

　　［白蘭為往事所動，不覺歎了一聲。馬達明請你相信我，告訴我一點吧！唉，這一年多真把我急死了！我常常想到我們最後的那次示威遊行。那天刮著北風，飄著小雪，警察用刀背砍我們，用水龍澆我們。你身上滿是冰渣子，被推上囚車，我呢？從紙煙鋪出來遠遠望著你，你的鎮靜和勇敢使你的臉顯得格外光彩。但是我不能多看你，我又轉進鋪子裡去了，可是那時候我的心……

　　［白蘭用手蒙臉，作愁苦狀。馬達明白蘭，你到底什麼時候出來的，怎樣出來的？白蘭今年三月被釋放出來的。馬達明（又走近白蘭）我不敢希望能再看見你了，誰知……你，又是什麼時候到這兒來的呢？聽說你同這兒的軍隊有一點關係，是麼？白蘭（本已稍靜，但一聽到問她的關係，於是又跳了起來）你打聽我麼？審問我嗎？我不怕，拖出去打靶得了！你儘管去告訴你的日本主子，說我不是一個本地的中學生，是一個抗日分子，而且老早就是的，去，去邀功領賞去！馬達明（表示為難，不知所措，無可奈何的神情）啊！原來你是這裡的一個中學生。我呢！也剛從日本回來，一個留學生，哈……現在又碰在一塊！真算巧了！白蘭（冷笑）太巧了！馬達明那末，白蘭，我們應該利用這個不容易得到的機會呀！我問你，你怎麼來的？白蘭難道你當科長的還不知道麼？總之，是抓來的就得了！馬達明那末那三個人……白蘭這三個人……啊……（極難受的樣子）馬達明是一塊兒的麼？唉……我要早來一步也許會好點，你認識他們麼？白蘭認識，為什麼不認識？三個中國人，三個有良心的、有志氣的、有骨氣的中國人，死在你們大日本帝國的手裡了！我親眼看見的！什麼部長，科長、漢奸走狗，都參加了這個屠殺。天呀！我一定要替他們報仇，今天就是你們這些走狗的末日了！

　　［白蘭手去摸刀，但馬達明一下握住了她的手。馬達明不要亂說，小聲一點，說這些有什麼用呢？白蘭你怕，我不怕，你這膽小鬼，你這懦夫！馬達明好，我就是懦夫吧！白蘭，請你……白蘭想不到一年多沒有看見你，你墜落到這步田地，啊！時間是這樣殘酷，要是過去不認識你。也好點，要是不相愛也罷了，偏偏……啊！馬達明白蘭，感情放深刻點，理智一點，請你瞭解我！白蘭瞭解你，我瞭解從前的達明是誠實的、聰明的、努力的、愛國的、勇敢的，但現在……馬達明現在還是，而且永遠是……白蘭鬼話！你還想騙人，想騙我……這個無恥的東西，應該讓他早點死。我不聽你那些花言巧語，我恨你，比恨一切賣國賊都厲害。我要你死，我不准你活……

　　［白蘭想摸刀，但門忽開，士兵甲上，白蘭又藏刀。士兵甲馬科長，時間不早了！天快亮了，部長吩咐，不用多吵擾姑娘，讓她休息！馬達明我知道。你去告訴部長，我還有很多話要問，那些關於密碼的事。士兵甲是。（下）馬達明（走至門前，將門關好）白蘭，你不用這麼生氣了，安靜一點，讓我們商量商量吧！白蘭沒有事好同你商量的。馬達明有，擺在眼前的全是重要的事，我問你，你答應我，你到底打算怎麼辦呢？呢？白蘭我麼？我沒有主意了，沒有你在這裡，我還有主意，你一來，簡直把我氣昏了！馬達明為什麼呢？你是一個勇敢的女人，一個有理智的人，你不應該這樣！那末，白蘭，讓我們手拉手永遠做同志好麼？白蘭放屁！馬達明白蘭，我不會騙你的！我永遠都愛你。我一定要幫助你，尤其現在，你知道麼？那山本對你不懷好意！從來山本這條狗對待中國女人是決不客氣的，不過這次他卻看得起你，居然要徵求你的意見。自然，他還有好幾個日本老婆。白蘭不用講了！馬達明白蘭，你以為我會幫他麼？你放心，我一定要想法救你出去，不過你要答應幫我的忙，可以不可以在我這裡做事？我是這裡情報科的科長。白蘭哼！好一個情報科長，好一個無恥的科長，要我在這裡，替日本帝國的奴才做事！奴才，劊子手，你別做夢了！馬達明有個時候——白蘭——你不用固執了，慢慢你就懂得！白蘭看你這個樣子，啊！真恨死我了，我不能讓你再活在這個世界上，你——

　　［白蘭急抽刀刺下，馬達明不備，宛轉地倒下。白蘭神經緊張，昏亂，呆視馬達明。馬達明仰視白蘭，用平靜感激的目光，但稍含怨意。馬達明好！白蘭，你殺得好！來，拿去！（從胸中拔刀還白蘭）只是白蘭，你不用後悔！你實在做錯了。

　　［白蘭見刀駭極，不敢接，倒退。馬達明不用怕，走近些，你不是剛做了你要做的事麼？你不是殺了一個你所恨的人麼？但是，白蘭，你過來，讓我告訴你。白蘭達明，我做了——？馬達明你殺了一個日本的情報科科長是對的，但你還殺了一個你的同志。自然這錯誤是不能怪你的，時間使我們分離。自從你坐牢以後，我就被派到這裡來。我們各在一個世界，再也不會互相知道。可是偏偏我們在這裡又碰到了，我滿想利用我在這裡的地位把你救出來，你也的確可以幫助我做一些工作。我在這裡能信得過的幫手不多，誰想到……白蘭（猶疑地走到馬達明面前）難道你是派在這裡做秘密工作的嗎？馬達明難道剛才我同你講的話，你就一點不明白麼？白蘭天哪，我怎麼想得到！而且你……你講過些什麼……（想像狀）。馬達明白蘭，我實在不怪你，環境是這樣，我的暗示只成為白費了。不過，現在你該高興了，你的達明並沒有留給你恥辱，他是誠實的，永遠都是。他的心裡只有兩個東西，一個是祖國，一個是白蘭……啊，我的白蘭！啊，我已經受傷了，也許不能同你一塊兒活下去，戰鬥下去了，你能……我要……你的手……

　　［白蘭欲俯身，但仍猶疑懼怕。馬達明你還不相信我嗎？你的心真硬啊！快來，解開這衣服吧！裡面口袋裡有軍事地圖，有名單，有文件還有報告。你拿去交給自己人，千萬別丟了，很重要的啊。白蘭（解衣得物，閱後瘋似地撲到馬達明身邊撫他）天啊！我做了什麼事了，我怎麼這樣糊塗，我真該死！達明，達明，你為什麼不早說，你為什麼不早說呢？（撫著他的傷口，哭了）馬達明（伸手擁白蘭）不要難過，事已至此……白蘭唉！我殺了我自己的愛人，我殺了一位戰友，我破壞了中華民族的神聖工作，我真該死！只是，我死了又有什麼用？又補償到什麼呢？馬達明白蘭，你完全明白了吧！你不再恨我吧，……吻我一下吧！白蘭我恨我自己。

　　［兩人接吻。馬達明又將白蘭推開。馬達明褲子袋裡，有兩把鑰匙，是開後門的，啊！白蘭（掏出鑰匙）達明，我頭昏得厲害，也許我也快死了吧！馬達明不，你不能死，工作在等著你，同志們在等著你。你從後門出去，走廊盡頭有道小門，出門就是小街，沒有哨兵，轉一個彎，到廣元街三十八號，敲四下門你把東西交給一個老太太，說是「符」，記著別忘了！白蘭不，我不能走，我不能丟開你啊！達明，你原諒我嗎？馬達明我原諒你。白蘭你不會死麼？馬達明大半不會死。白蘭我要你活著。馬達明我一定活著，傷並不太重。白蘭（站起後又蹲下）我不能走，我不忍離開你……馬達明不行……白蘭拿出勇氣來，你是有理智的。沒有時間了，你快走吧！你是中華民族的好兒女。別了，再見！我親愛的！

　　［門外已傳來足聲，馬達明示意要白蘭快走，白蘭慌急的站起，將刀從地上拾起，把刀藏入懷中。白蘭刀呀！刀呀！……我只望靠你殺幾個敵人，誰知卻殺了自己人！馬達明快點！敵人來了。看，天快亮了。白蘭（站起離開馬達明）達明，我聽你的，我走了，你保重！你相信我，我這一生都把我最可愛的心獻給你，愛你。馬達明好，好，快走。不，希望我們能再見。

　　［足聲更近，白蘭回顧數次。白蘭好！我走了！馬達明快走！

　　［白蘭在叩門聲中，開小門，出去。馬達明（向白蘭揚手，又垂下，撫傷處）啊！也好，我去休息了。人總會有今天的，……祝你好好的，啊！同志們，踏過我的屍身，沖向前去吧！（頹然倒地）

　　——幕急落

　　（《七月》半月刊一九三七年第5期，署名丁玲。收入《蘇區的文藝》，一九三八年一月南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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