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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珂(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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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珂聽見了這些從來未聽過,如此大膽的,浪漫的表白,又是在一個平日最謙和,溫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駭,丟了剪紙,捉著表嫂的手: 「真的嗎?你竟如此想嗎?你是在說夢話吧?」 表嫂看見了她那張皇樣兒,反笑著拍她: 「這不過是幻想,有什麼奇怪!你慢慢就會知道的……」 還要說下去時,楊小姐已闖了進來,抓著夢珂便跑,夢珂一路叫到屋前的臺階邊。階前汽車裡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來。澹明打開車門,楊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楊小姐上來後,車慢慢的走了起來,她夾在楊小姐和澹明中間,前面的兩人也轉過臉來笑,她雖說有點生氣,也只好陪著笑臉: 「打劫我做啥子?」 「告你吧,我一見曉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一問他倆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氣的,他一定知道,不過假使他們要安心瞞我們時,問也不肯說的,於是我便使姊去詐他,果然一下就詐出來了。現在我們去安樂宮找二哥。你,若不行搶,你也不肯來,聽到『安樂宮』便不快活了。」 「他住在安樂宮做啥子?」 「哈,安樂宮也能住嗎?他們今夜要在那兒跳舞。做啥子,他們在大東旅舍『做啥子』!」 大眾都放聲的大笑。 車走過大東旅舍時,楊小姐忽的喊要停車。澹明爭著說不能這樣進去,但看見楊小姐似乎要發氣的樣兒,也便告了她一個住房的號數,除了他一人不肯走外,其餘的都陸續下了車。當他們走到一百四十三號門外時,楊小姐先從鑰匙孔朝裡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又彈門。 「進來!」顯然是表哥的聲音,夢珂奇怪了。 門開了,表哥彎著腰在擦皮鞋,鏡臺前坐有一個披粉紅大衫的妖嬈的婦人,在悠悠閑閑的畫眉毛。 「二哥哥,你——好!還不介紹給我們嗎,這位二嫂……」朱成和楊小姐最感著有興趣。 很明顯的那兩人都駭著了。表哥連耳根都紅了,蹬在椅上的那只腳竟不會放下來,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說什麼。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說請坐,請坐。 楊小姐們更得意的大笑,滿屋裡走著去觀察所有的陳設。 「你們真豈有此理!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還來信說要我送她轉杭州呢。這是舍妹,這是……她們都太小孩氣,沒等通報就闖進來了,請章太太不要見怪吧!」 這種敷衍自然是沒有效力,反更給了人許多以便於說笑的隱射的諷刺話。那善笑的女人這時也鎮靜了,拖著一雙半截鞋,來應酬她所迷戀的人兒的朋友們。 只有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車裡覺得有十二分的對不起曉淞,以後怎好見他,他是那樣的囑咐來!不過一想到如此或許竟於自己還有益處時,又躊躇不安,要怎的去進行才好呢…… 這時他已看見夢珂一人從旅館裡出來,跳下車便跑去迎接。 夢珂無言的隨著他上了車。 問了夢珂往那兒去,車便向家裡開了。 他把夢珂的兩手握著,夢珂也隨他。 他又向她說了許多關於那女人的不名譽事。 她哭了。這事是這樣的使她傷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愛,所依戀的表哥,竟會甘心摟抱著那樣一個娼妓似的女人時,簡直像連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興的一直挽著她到家。 她拒絕了澹明送她進房,便一人關著門,躺在床上像小孩般的哭了起來。細細的去想到那從前所得的那些體貼,溫存,那些動魄的眼光,聲音……「呀!他是多麼的假情呵!」於是她從枕頭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來扯得粉碎,滿床盡是紙屑;看見紙屑,心越氣了,又把紙屑撒滿一地。千怪萬怪,只怪自己太老實,信人信得實實的。便吃虧,不是應該的嗎……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只覺得人已疲倦,頭沉沉的作痛,躺在軟枕上猶自流淚。 這時門上,有個輕輕的聲音在彈著。 她跳起來,用力抵住門。 「夢!一次,最後一次,許可我吧!夢!我要進——來!」 聽了這柔和的,求憐的,感傷的聲音,心又大跳起來,身軀已無力的靠在門上,用心的去聽外面的聲息。 「夢,我的夢……你,……你誤會我了!……」 手已抬起,是去開門,但人在這時卻昏倒了。 外面沒有聽到有回聲,以為這次的脾氣發得是不算小,一邊好笑,一邊安慰自己的就下樓去。 等夢珂清醒時再去看,門外面只有那頭走廊上射過來的燈光,映在粉牆上,現著如死的灰白的顏色。 她反身拿了一條手絹便朝外走。 然而她走錯了,直走上後園的亭子才知道。於是她坐下來,但亭子上燈光,很刺戟那哭後的眼睛,她又走到亭子後面去。那裡樹叢中正放有一張鐵椅,她便躺在那張她曾同表哥坐過的長椅上。眼望著上面,星星是在那繁密的葉子中燦爛著;潮濕的草香,從那薔薇花,罌粟花……叢中透出。等夢珂感覺到冷時,椅背上早已被露水濕透了。正想站起身來時,忽然聽到皮鞋的聲音,是有人在向亭子這方面來。夢珂從椅縫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還有澹明,迎著燈光來了。於是她又屏聲靜氣的躺著,看他們。 表哥帶著非常嚴肅的臉色走上亭子,把電燈關了,然後冷澀的說: 「說吧!你有什麼說的!」 「我想你生我的氣了。」 「為什麼?」 「關於夢珂。」 「你以為你有希望嗎?」接著只聽見不住的冷笑。 「不敢說……」 「哈……哈……」 「曉淞!請不必如此,令人難堪。不過,我們七八年的交情,難道還肯為一個女人而生隔閡!我是這樣同你開誠佈公:若你不愛夢珂,我自然可以進行,萬一夢珂竟准許我,那你可不要生氣!——你說,你的態度到底如何?」 「哈!你錯了!你以為你的機會來了是不是?我告你,章的事,有什麼要緊!我自然想得出許多話向夢妹解釋。」 「她如果還要信你的那些假勁,那真是她的不幸!」 「好,好假勁!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勁咧!哈……你想打主意,你就幹吧!只要你行,我是不會吃醋的。只是那時惹起小楊來,我卻不管,她可不老實。」 夢珂只想跑出去打他兩人,但又把兩隻手疊著壓住嘴唇忍耐著,直到那兩人又笑著的走出園子。 人們正在酣睡的時候,她走回房去。澹明又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後便用那打顫的手把來扯了。其實一星期來她就很害怕這事的發生,當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面前時,她便迅速的跑開,因為澹明那局促的,極動火的態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舉動,都使她覺得受逼得可怕,尤其是那一雙常常追趕著女性的眼睛。不過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寫出這樣一封不得體的信,像寫給一個已同他定情過的風騷的女人。結果,她覺得她像其他的一些女人一樣,痛遭了這種被人開玩笑般的侮辱。她不能再加一絲的傷心了! 在第二天吃午飯時,在這所三層樓洋房裡,曾發生了一點點不平靜。那是當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佈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別信時候。她是寫得非常委婉,懇摯,說自己是如何辜負了姑母的好意,如何的不得不姑息著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是必得開始她的遊蕩生涯,她走了。每個人聽了都感到無可挽回的歎息。曉淞,澹明,更覺悵然,但這是不久的,因為澹明既有楊小姐可追隨,而曉淞是除章太太外還有兩個很有希望的女朋友,所以都說不上是一個損失。 三 她本是為了不願再見那些虛偽的人兒才離開那所住屋,但她便走上光明的大道了嗎?她是直向地獄的深淵墜去。她簡直瘋狂般的毫不曾想到將來,在自己生涯中造下如許不幸的事。但這都能怪她嗎?哦,要她去替人民服務,辦學校,興工廠,她哪有這樣大的才力。再去進學校念書,她還不夠厭倦那些教師,同學們中的周旋嗎?還不夠痛心那敷衍的所謂的朋友的關係?未必能整個犧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護,那整天的同病人傷者去溫存,她哪來這種能耐呵!難道為了自己所喜歡的小孩們去做一個保姆,但敢不敢去嘗試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臉的廚子,狡笑的聽差,偷東西的僕婦們在一塊……當然,她是應該回去的,不過,她一看到那僅僅剩下的二三十元便發恨,「呵!為什麼我要回去!我還能忍耐到回去嗎!……」結果,她決定了,她是有幻想的。她不知道這是更把自己弄到「還不堪收拾」的地方去了。 幾天後吧,這女子便出現在那擁擠的馬路上,在許多穿尖頭鞋圍絲圍巾的小男人,拖大褲腳的上海女人中跑著,直走到一條比較僻靜點的街上,在一個有很長的竹籬的大門邊站住。那黑漆的竹籬上還可以依稀辨認出幾個粉字「圓月劇社」,門內既沒有人,大著膽子便朝裡走。在二層門裡那角上的銅欄櫃台後忽的探出一個扁扁的臉。 「喂,啥事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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