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夢珂(7)


  她竟不敢抬起頭來。

  表哥只是無語的望著,那沉默的動人是更超過用語言。

  在不可忍耐時,她便抽身像燕子似的輕飄的跑走了。

  於是表哥便倒在她适才起身的軟椅上,得意的來稱許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審美的方法,並深深的去玩味那被自己所感動的那顆處女的心。這欣賞,這趣味,都是一種「高尚」的,細膩的享樂。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時候都在找麗麗玩,麗麗一見她不說話,便生氣,扳著她頸項問,夢姑是在想什麼了。

  因此表嫂卻很同她親熱了起來,常常晚上她便在表嫂房裡玩,這時大表哥是不會回來的。表嫂是川西人,說起故事時,總掛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歲的祖母,她是在六歲時同年失掉了父母的。表嫂還常常低聲向她訴說她為了祖母而忍心把自己讓那魯莽的粗漢蹂躪了的事。

  「難道他不愛你嗎?」夢珂便問。

  「你是不會知道這個的!」表嫂卻笑了。「你看,近來是都不常在家了。這是他故意的想嘔我,因為他明白了我的藏在衣服裡面的那顆心,誰知我卻舒服多了。嘿,夢妹,你那裡得知那苦味,當他湊過那酒氣的嘴來時,我只想打他。」

  「真的便打了他嗎?」夢珂又問。

  表嫂又笑了。還向她訴說她十七歲來做新娘時所受的許多驚駭,以及祖母三月後知道了她是怎樣用驚哭去拒絕了新郎時的抱著她的傷心……原來表嫂還會填詞,她從她那幾本舊稿中得知了她的許多溫柔,蘊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還和她的失意。夢珂心想:如果她那時是同二表哥結婚,那她一定不會自歎命蹇的了。於是便又問:

  「你說,二表哥如何?」

  表嫂又會錯了她的意思,便告訴她,曉淞是如何的細心,如何的會體貼女人……

  夢珂喟歎了,這是完全在悼惜表嫂;而表嫂卻不能領悟這同情,反以為她想起別的感觸,竭力的倒去安慰她。

  春天來後,家裡反靜寂了許多。表姊和楊小姐每天又挾著樂譜上學校去。澹明,朱成,也都有課。曉淞也在一個大學裡每星期擔任了兩個鐘頭。姑母不時要在外面應酬;表嫂有麗麗作伴;只有她是閑著。於是她便整天的躺在床上,像回憶某種小說一樣的去想到她未來的生活,不斷的幻想開去,有時竟說是體悟出自己的個性來,生生的認定:「無拘無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有時簡直會羡慕起那些巴黎的咖啡店的侍女……但也常把自己幻想成一個英雄,一個偉人,一個革命家;不過一想到「革命家」時,連什麼夢想也都將破滅,因為那「中國的蘇菲亞女士」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再提高她已不熱心了的畫興,又常常去邀她作畫,但她已在那可愛的滑稽外得知了不安的輕浮,所以有時也會拒絕他的。曉淞是早已不提到畫上了。

  為了巴黎的夢,她又起始在表哥處學法文。

  不久,父親又寄來第二次的錢,並附有一封信:

  夢兒,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又很需錢用,所以才又湊足兩百元給你,雖說為數並不多,但這也足夠全家半年的日用。你如果是可能的話,我還是希望你省儉點也好,因為你無能的父親已漸漸的老了。近來年成又都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時受窘了又要難過,所以才這樣說。不過,你也不必聽了這話又傷心,我總會替你設法,不願使你受苦的。其實,都是你父親不好……唉,這都不必說了……

  從先你喜歡的那匹老牛在二月間死了。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只頂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處又帶點肉紅色,頂不怕人,一天到晚都聽見它小聲的「咩咩咩咩」的叫。四兒喜歡它,說它像你,於是就叫它作「小姐小姐」。現在是一家人誰一提「小姐小姐」都會笑的,他們都念你咧。

  夢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見父親的那許多溫情的儀態,三兒們的頑皮,以及晴天牛羊們在草坪上奔走的情形……還有那小白蚨蝶們……這過去的一些幸福日子,真多麼夠人回憶呵!

  如果你還住在姑母家時,你就拿這兩百元做路費回來也好。我是足足有兩年半沒見著你了。你回來後,要出去時,我也可以送你的。夢兒,你要知道,父親已不年輕,你莫遺給將來一些後悔呵!

  還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前天你姨母來,當面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沒有答應,這都是要盡你自己的。不過祖武那孩子也很聰明,你們小時也很合得來,只要你覺得還好,我是沒有什麼可說的。夢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呢!

  信紙一張張從手指間慢慢滑了下去,一種猶豫的為難彌漫著;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樣兒,以及家中親戚中的做媳婦們的規矩,並為避免當面同父親衝突,於是決定不轉家,回信也只說自己在讀書時代,不願議及此等事……

  回信上話既說得很宛轉,心便又覺得安妥了一樣,幾天後也便不想到父親,祖武了。一人玩得無聊時,只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夢珂是如此的感到寂寞,自己也不住的驚詫:難道表哥之于自己竟這樣的可念嗎?……這天夜裡卻出乎意料的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來是為了一件朋友很要緊的事不得空回來,並且也非常之掛念她,還詳詳細細的問她這三天的生活怎樣……她把這封信看了有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這幾天澹明卻老廝守著她,又給了她許多不安和厭煩。

  在沒有見著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麗麗剪紙玩,表嫂在旁邊修指甲,輕聲的向她說話:

  「夢妹,你說對不對?」

  「什麼?」

  「昨天在樓下找到的那本舊雜誌上說的關於女子許多問題的話,你不是也看過了嗎?我說真對,尤其是講到舊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便等於賣淫,只不過是賤價而又整個的……」

  「那也不儘然。我看只要兩情相悅。新式戀愛,如若是為了金錢,名位,不也是一樣嗎?並且還是自己出賣自己,連歸罪都不好橫賴給父母了。」

  「阿呀!你看,夢姑!你給小人兒的手也剪掉了。」麗麗著急了,用手去推她,「媽!你等下再和夢姑說話好不好?」

  「好,這個不要了,再剪個好姑娘吧,拿一柄洋傘的,你說,還是提一個大錢包的呢?」於是又另外剪,並接下去說:「表嫂!你莫神經過敏了吧,遇事便傷心……」

  「你不要說什麼神經過敏。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歲的人,並且還有麗麗,自然應當安安分分的過下去,可是有時,我竟會如此無理幻想,真願意把自己的命運弄得更壞些,更不可收拾些,但現在,一個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羡慕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