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
夢珂(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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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同表姊兩人都已站在她房門口,外面走廊上的燈光正射到她兩人的身上,夢珂眯著眼睛清清楚楚的看見她們。她們沒有聽到回聲,隨手又把門帶關走了。夢珂獨自好笑,默想若不如此裝睡,恐怕又要惹出許多麻煩呢。 隔壁的兩人也睡不著,盡談著那黑姑娘的相貌,聲音,還有那戲,頂有趣的要算那開始的「打花鼓」,那丑角的一些唱詞,並且常常還夾上些英文。於是楊小姐學著那聲音唱起來,什麼「Sorry sorry真悲傷……」表姊也學著唱:「那個miss也不想……」的等等從「打花鼓」中聽來的小調。 「嘿,姊!聽你唱的些什麼?多麼醜!」 「這是學別人的。」 「其實那裡面還有許多都是罵女人的,那丑角也真惹厭!」 兩人盡著咭哩咕噥,在夢珂卻像催眠一樣,慢慢的也就睡著了。 天氣已一天冷似一天,夢珂看見自己的舊棉袍已不暖和,想另做一件新的,並且那紫花洋綢的面子,和藍大布罩袍,都有點害羞拿出來。表姊們出去時都披上斗篷了。自己只想能花五六十元做件皮袍也好,湊巧,父親在這幾天竟一次匯來三百元,是知道她已住在姑母家裡,怕她要用錢,特趕忙把穀賣了一大半,湊足了寄來的,並說這必得等第二年菜油出脫時才能有錢來,但決不會多…… 她邀表姊同去買衣料,但表姊硬自作主替她買了一件貂皮大氅,兩件衣料,和些帽子,皮鞋,絲襪零星東西,一共便去了兩百四十五元。表姊還在挑剔那些東西的壞處;後來又只得把自己的許多好的手套,香水……送給她。夢珂還有點難過,當想到父親時。及至一看錢所剩已不多,便請姑母輩吃了一餐大菜。 如此一天一天的玩上來,夢珂竟把勻珍忘了。還是雅南問著她時,才記起已是四五個星期不到民厚裡了。要去時又被雅南留住,因為雅南已決定第二天便動身回學校。於是在這晚上,他給了一個深深的印象在這還不很見過世面的女子心上。 當他兩人從半淞園出來時,天已黑了,雅南是這樣對她說: 「我介紹兩個頂有趣的女朋友給你好嗎?她們都是中國無政府黨員。」 她不懂什麼是無政府黨,卻也答應了。 「她們都很了不起,你可以多親近點她們,她們將告你許多你不曾知道的事和許多你應做的事。」 「真有這麼一回事嗎?那我們走吧!」 在一個黑衖裡踅入,走進一間披滿煙塵的後門,從房裡傳出來一陣又粗,又大,又啞的歌聲,廚房裡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廝在低著頭吃飯,爬滿桌上灶上的是許多偷油婆。雅南已走進客堂門。夢珂在自來水管邊窗前,望清了房裡,那兒正有兩對男女在,歌聲便是從那睡在躺椅上的男人所唱出,他的半身又已被一個穿短褲的女子壓著,所以那粗聲中還帶點喘。書桌前面的那一對,是摟抱住在吸紙煙。夢珂正不知應如何時,雅南已又回轉來在等她,一邊大聲的喊著一個外國名字,這是夢珂所不懂的。於是客堂裡的燈光亮了,四個男女從門邊跳出來。那穿短褲的女人雙手握住了雅南,用力的搖,口裡便不斷的「同志!同志!」的叫喊。雅南也竭力的回敬,手既不得空,只好扭過臉去接受了另外那個麻臉女人的一個用力的大吻。雅南替她介紹時,她已被這些從未賞鑒過的這樣熱情,坦直,大膽,粗魯而又淺薄的表情駭呆了。支持著自己,又只好機械的輪流握著那伸來的手。及至看見了那只遍生黑毛的大掌時,忍不住抬起目光來,啊,這就是那唱歌的人;一對斜眼!看樣子,雅南還最欽佩他似的。 堆滿一桌子的盡是些傳單,報紙,夢珂走攏去假裝著看。耳裡忽然聽得那斜眼人說什麼:「……明天開會時,自然可以通過。不過,曾做過什麼運動沒有?」 「有的,學生運動,在酉陽中學時。」是雅南的聲音。 夢珂奇怪了,張大起眼睛望著雅南,意思是問:「見鬼喲,難道你們說的是我嗎?」 雅南回答她一個鬼臉。 斜眼的於是折向她來: 「來上海不久吧?」並不等待別人的答話又接下去:「你可以常常來此地談,這位就是我們所稱呼的『中國的蘇菲亞女士』。真值得再握一次手的。」有一隻眼睛似乎是望到那穿短褲的。那黃毛女子呢,是正纏著雅南,要他替她預備下星期開市民大會時用的演講稿。聽到這裡在說「蘇菲亞」,跳過來又攀著夢珂說話: 「下星期我准去約你,無論我是怎樣的不得空。你看,有許多工作都未曾做,單說傳單就有這麼多,這還只十分之一呢!」 夢珂不懂雅南的扯謊,以及這幾個男女所發出的那些所謂工作的意義,於是當他們幾人在清檢小旗杆時,偷偷的溜了出來,在鵝石的馬路上急急的走著,連頭也不敢回過去望一望,是怕雅南來追。 第二天為想躲避雅南,一清早便往民厚裡去了。但民厚裡已非早先的可留戀!一進門便聽了許多似責備的譏諷話。她只好努力的去解釋,小心的去體會。但勻珍總不肯轉過她的臉色來。單單為那一件大衣,總足夠忍受了四五次的犀銳的眼鋒和尖利的笑聲,因此反使她覺到曾經輕視過和還不曾施用過的許多裝飾都是好的。為什麼一個人不應當把自己弄得好看點?享受點自己的美,總不該說是不對吧!一個女人想表示自己的高尚,自己的不同擠屬,難道就必得拿「亂頭粗服」去做商標嗎?……她忍不住回報了勻珍幾句才回來。 雖說後來勻珍曾向她又修好過,但她一半為負氣卻沒覆信。一個冬天盡陪著這幾個漂亮青年聽戲,看電影,吃酒,下棋,看小說過去了。 但這也並不很快樂的,尤其是單獨同兩位小姐在一塊時,她們是在肆無忌憚的譏罵日間她們所親熱的人,她們強迫的教給她許多處世,待遇男人的秘訣。夢珂常常要忍耐的去聽她們愚弄別人後的笑聲,聽她們所發表的奇怪的人生哲學的意義。有時固然為了她們的那些近乎天真的頑皮笑過,但看到她們如妖獰般的心術和擺佈,會駭得叫了起來,拳頭便在暗處伸縮。 澹明也比較大膽了,常常當著她說出許多狠褻的話,她又不能像表姊們拿調皮的樣子去處理,只好裝出未曾聽見的樣子,默默的走了開去。 朱成,她是即使同在一桌打牌時,都很少和他說話,因為她是並不像表姊們須要如此的一個能供小奔走的清客。 那麼,表哥呢?是的,她只依戀著曉淞,也像從前依戀著勻珍一樣。單講那態度,就夠多麼動人呀:看見壁爐前的夢珂是在沉思著什麼了,便拿過一本書來站在她的椅背邊,輕輕的拍她的肩,聲音是細細的,怕駭著她似的: 「讓我來念首詩吧。」 於是打開書,在一百三十六頁上停住,開始念起來: 在火苗之焰的隱約裡, 她如晚霞之餘豔, 呵,能倩何物 傳遞我心靈之顫動! 夢珂的心微微的顫抖,一半是由於受驚,一半也是被那低沉的聲音所感動,臉便慢慢的藏在那一雙纖瘦的手中。曉淞乘勢坐在旁邊的矮凳上,從那眼皮上拿下那雙手來。 「夢——」早已把「夢妹」兩字分開了來叫,有時是又只叫「妹」的。這時聲音也像是被感動得微微的抖了起來,兩道眼光更緊逼到夢珂臉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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