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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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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要竭力的,請說是什麼事吧!」阿婆不等別人說完,插著來說話,顯然很有興味的樣子。 那人又躊躇了一下才又接著說下去,其餘兩人都含著微笑在聽他說。 「這位先生,」手拍了一下那黑高個兒,「是住在哈同花園,是國立藝術院的教授,是教學生畫畫的。現在他們學校想請一個姑娘給他們畫,每月有五十幾塊錢。這事一點也不要緊的,沒有什麼難為情。我們覺得這位姑娘就很好,不知你們肯不肯答應?」 阿婆臉色變得很快,但又為了在闊人面前,依舊又裝著笑,說是阿毛有丈夫的人,怎麼能是他們又解釋那做那樣營生。於職業,且保證說那裡的人都是規矩不過的。 阿毛自己是什麼也不懂,只以為那男人一定是愛她,才如此說,聽說又有錢,更願意。及看見阿婆總不肯,心就急了,並且那幾人覺得既無望,站起身也就預備走,阿毛忍不住就叫了起來: 「我要去的!我要去的!為什麼不准我去?」阿婆一掌就把她打在地下了。當她抬起頭時,她還看見那男人最後投給她一個抱歉的眼光。 連夜小二也非常咆哮的打了她,公公也罵,所有的人又故意給她看一些輕視的眼色,阿毛哭也不哭,好象很快樂的挨著打。 七 這能說她是一生來就是如此溫柔嗎?恐怕光靠性情不會撒賴,未必就能如是忍耐那接連落在身上的拳頭。她實實在在咬著牙齒笑。有那末一種極蠢的思想正在鼓舞她去吃苦呢,她總覺得拳頭越下來得重,她的心就跑去得越遠,遠到不可知的那男人的心的處所去了。並且這痛也好像是正為了那歡喜自己的男人才身受的,所以倒願意能多挨幾下也好。而在第二天,天還沒亮的時候,她又喚起她的希望,朝山上跑去。 一口氣就跑上喜雨亭。山上一個人影也沒有,鳥兒還很安靜的睡在窠裡。湖面被霧氣籠罩著,似一個無邊的海洋。側面寶石山的山尖,也隱沒在白的大氣裡。只山腰邊的叢樹間,還依稀辨出是正隱現著幾所房屋。阿毛凝望著瑪瑙山居的屋頂,她把所有的能希望的力,都從這眼光中拂去。她確確實實在夜深時候;還聽出他們所傳出戶外的笑聲,而她又斷定那笑聲中是正有一個聲音是她所想慕的那高大男人。她等著他來。她在喜雨亭呆等了許久,而他競不來。霧氣已看看快消盡了。白堤已迷迷糊糊在風的波濤中顯出殘缺的影。於是她又向絕頂跑去。她似乎入了魔一樣,總以為或者他是已先上去了。既至跑過抱樸廬,又到煉丹台,還不見人影。她已微帶了失望的心情,慢慢又踱上初陽臺。初陽臺上是冷寂寂的,無聲的下著霧水,把阿毛的頭髮都弄潮濕了。這裡是除了十步以外都看不清,上,下,四周都團團圍繞著象雲一樣的東西。 風過處,從雲的稀薄處可以隱約看出一塊大地來,然而後面的那氣體,又填實了這空處了。阿毛頭昏昏的,說不出、那恐懼來,因為非常之象有幾次的夢境,她看見那向她亂湧來的東西,她嚇得無語的躲在石龕子裡,動也不敢一動。正在這時,她仿佛又看見那路上,正走來二個人影,並且象極了她所想望的人,於是她又叫著跑下去,然而依然只有大氣圍繞著她。她苦惱極了,她疲憊極了,卻還打著勇氣從半山亭繞到赤壁庵。庵裡躥出兩條大黃狗朝她亂吠,她才又轉到喜雨亭。到喜雨亭時,白堤已顯出在灰色的湖水裡,而瑪瑙山居的屋頂是更清晰的,又被許多大樹所遮掩的矗立在那路旁的山嘴上。她看著那屋頂又傷起心來,而且哭得很厲害,大聲的抽咽著。 她想起昨夜的挨打,她不知這打是找不到償還的。她很恨,又不知恨誰,似乎那男人也不好。而阻礙她的是阿婆,是所有人,實實在在確是小二阻礙了她。如若她不嫁,那自然別人不能藉口她是有丈夫的人而拒絕別人,她真有點恨小二了。她又無理由的去恨那男人,她為他忍受了許多沉重的拳頭,清脆的巴掌,並且在清晨,冒著夜來的寒氣;滿山滿穀的亂跑,跑得頭昏腳腫,而他,他卻不知正在什麼地方睡覺呢。既然他並不喜歡她,為什麼他又要去捉弄她?現在她是不知怎樣來處置自己了。當她趁著一點點曙光跑出家門來時,她是沒有料到她還該帶著失望和頹喪又跑轉家門去的。但是無論如何她總不能便留在這山上而不回去。假使竟象她所想的,那男人便在這有著濃霧的清晨而把她帶走不是頂好的事嗎? 霧還沒向山頂退完時,紛紛的細雨就和著她的淚一同無主的向四方飄。葛仙祠的老道士在這時趿著草鞋下山來了,是往昭慶寺去買豆腐的,看見阿毛坐在石磴上不住的哭,就問: 「一清早,什麼事跑到這裡來哭?小心受涼了,要病的!」 阿毛覺得有人正在可憐她,反更傷心了。 道士等了她半天,不見她答應,而且哭得更有滋味一樣的,便手套著竹籃,從石級上又走下去,口裡一邊說: 「好,我去叫小二來。」 「求你!不要說,我馬上就回去。」她跳起了,一把抓住了那道士。看見他已點了頭,自己才向山下躥去,但立即又轉過身來,加上一句叮嚀:「青石師父!求你呵,不要說起這回事吧」 於是她一邊拭著淚,一邊連跑帶跳的回到家裡去。小二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她說到廁所,砰的一下,小二又打了她:「你這娼婦,又扯謊!我就剛從廁所來。」 她不做聲,轉到廚房去煨早粥。打開廚房的側門,她看見隔壁那粉紅窗榷還沒掀開,依舊靜靜的垂在那兒。 第三章 一 自從這次挨了打後,阿毛就不再挨打了。雖說阿婆還是不快活她,卻找不出她的錯處來。小二有時覺得她近來更其沉默了,又瘦得可憐,想去問問她是否有病,而又為她的冷淡止住了。說恨她沒有講話,又說不出口,所以小二只好也默著。常常當兩夫婦單獨在一塊,阿毛就裝睡著。小二也知道,有時受不了那靜默,就站起身走到院壩去。在阿毛自己看來,或是在什麼人跟中看來,她都太夠柔順了。然而在家庭的空氣中,總還保留著一種隔閡,如同在平地上的一道很深的溝。就是說無論阿毛怎麼在耐心的操作,那耐心卻只能表白出她的心的倔強,而阿婆,大嫂……一切人都看出那倔強的心,是跑得離這家非常之遠了。 其實在她自己呢,她是不願再計較到這些事了。她也不再希望,她覺得一切都無望。她想:「也好,就如此過一生吧!象我一樣的命運,未必會沒有!」 然而她卻並沒有就不再繼續她的夢幻。從前在這夢幻中是緊咬著一顆跳躍的心,極望她夢幻的實現,現在呢,現在卻只圖能在夢幻中味出一點快樂的甜意,作為在清醒時所感到的悲涼的慰藉就算了。但在夜靜後,所現出的一絲笑意,能抵得從夢境裡醒來後的一聲歎息嗎?那縈回流蕩在黑暗的寂寂的小房中的歎息,使得她自己聽來都感到心悸,而又流著淚,她自己也不懂為什麼那歎息會發出那樣悲淒的音。 無論什麼人都是如此,在一種追求中去生活,不怕苦惱得使你發顛,然而這苦惱卻在另一方面又含有別一種力去安慰你那一顆熱中的心。只是象這種,象阿毛一樣,只能在無人去擾攪她時,為自己願意找點可以暫時麻醉那悲苦的心靈,便特意使自己浸沉在一種已認為不必希望的美滿生活的夢境裡,真是想不出補救的可憐! 阿毛偶爾也一望那對屋的人,常常穿一件大衫在遊廊喂鳥食的女人,不過瞬間她就掉轉眼光來,似乎怕看見什麼可以刺痛她心的事物。 更其使阿毛不願常見的,還是住在阿毛左邊山坡上的一個蒼白臉色的年輕姑娘,她常常斜倒在一個世界上最和善的美貌男人的臂膀裡,趿著一雙嫣紅拖鞋,在碎石的曲折的小徑裡,鏗鏗鏘鏘的漫步到阿毛她們的院壩邊,站一會,或者坐在路旁的岩石上。兩人總是那樣細細柔柔的談談講講,然後又擁著,更其悠悠閑閑的走回去。並且幾乎每天她和他都要並坐在一張大籐椅裡,同翻著一本書,或又諧和著高低音在共唱著一首詩歌。也許阿毛是由於覺得她是太幸福了,所以怕看見她,怕看見了她,會相形出自己的不幸來,又感到傷心,阿毛總也願意自己能快樂點才好。其實,那女人卻正感到比阿毛更其應該的難過,因為她的肺病是很重了。不過在阿毛眼中看來,即使那病可以治死她,也是幸福,也可以非常滿足的死去。 阿毛不願出去玩,怕看見一些足以引自己又陷在無望的希望的悲苦中去,阿毛也不願和家裡人以及阿招嫂等談講,怕讓自己更深切的懂得她自己也正是確定屬她們那階級的人,並且還常覺出她們的許多傖俗處。所以她終日埋著頭做事,做完事,就呆坐著,或呆躺著,簡直不象從前終日都徜徉在這裡,或又躲躲藏藏的在那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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