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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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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阿毛真的對於小二就起了劇烈的反感嗎?不呵,無論她在她那種階級中,那已是一個勇敢的英雄,不安于她那低微的地位,不認命運生來不如人,然而她卻並不真真的認識了什麼。她只有一縷單純的思想,正如許多女人一樣。她的環境告訴她不能恨丈夫,所以她依舊常常受人蹂躪,同時又因為她不瞭解人們定下的定義,背叛了丈夫去想到別的男人是罪惡,所以她又在不知不覺中落在那更其不幸的陷網裡,而其不幸是更苦惱了她。 早先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建築在小二身上。這根據可以勉力使她去忍耐做她已有怨懣了的事。但是,慢慢的,她便覺得這希望是比夢還渺茫。而且小二一點也不能鼓起她再有此希望於他的心。這根據既失了憑藉,她自然是深受到那失望的苦緒,而對於一切,又都徹底的灰起心來。現在是雞生了蛋,也沒人管,蠶子正在上山的時候,而桑葉總換不及。阿婆和大嫂幾乎整天都在竹箔邊,飯又弄得潦草,屋子又髒,所有的事都失了次序。有天晚上阿婆實在生氣了,大聲嚷著: 「別人養了兒子享福,我就該命苦,還要服侍媳婦!」 公公也知道是罵給阿毛聽的。公公又不知道阿毛真懶散得怕人,只看到許久都是很勤快的,而忽然又那樣罵著人,反替年小的阿毛有點不平,所以他淡淡的說: 「阿毛!你假使有了什麼病,你就說吧!」 阿毛仍然懶於去回答。 「哼!病!在我們家很有著人去嬌寵的小娘子,怎麼不會有病!既然是那樣嬌嫩,就躺著去吧,橫堅有人來孝敬的!哼!到底是害了什麼病——莫不是懶病?」阿婆一口氣說完了,又打著冷笑。 正在洗腳的小二,覺得母親好象連自己也很著了惱似的,並且自己不來理這事,也決不會就停止的了。他討好的也大聲的嚷著: 「媽啦個B,不做事,就替我滾回去!」 阿毛把眼張開來望了她丈夫一下,又把眼闔下來。什麼地方都於她一樣,她想,回去也成的。 不過阿毛並沒有回去,也許這又是錯。不久阿毛又犯著從前的老病了,而且更甚,一沒有事,就忽忽忙忙的站在屋外,看在山路上上下下的人。她左邊那高處的房子裡。也搬來兩家象她右鄰的人。他們進出又得走過她院壩,她常常等在那路口邊去仔細看。現在她只看那衣飾了,她已不甚注意那臉蛋,覺得倒是走路時的姿態,反惹人愛慕些。所以在晚上,在黑的院壩裡,她常常踮著腳尖去學,覺得似乎很象了,她就更不安。為什麼自己就永該如此?阿拇嫂曾告過她,那些女人都是在學校念過書的。但阿毛一想,橫豎也一樣,未必她們念過書,就會不同於自己。未必她們會歡喜穿粗布衣,燒茶煮飯,任人看不起?未必她們也不會只希望嫁的丈夫有錢而自己好加意來打扮?並且阿毛也不自量;阿毛不懂得所謂書是如何的難念,她以為如若她有錢,她自然也會念書,如同她也會打扮一樣。 現在她把女人看得一點也不神奇,以為都象她一樣,只有一個觀念,一種為虛榮為圖快樂生出的無止境的欲望,這是鄉下無知的阿毛錯了!阿毛真不知道也有能幹的女人正在做著科員,或幹事一流的小官,使從沒有嘗過官味的女人正在滿足著那一二百元一月的薪水,而同時也有著自己燒飯,自己洗衣,自己嘔心嘔血去寫文章,讓別人算清了字給一點錢去生活,在許多高的壓迫下還想讀一點書的女人——而把自己在孤獨中所見到的,無朋友可與言的一些話,寫給世界,卻得來是如死的冷淡,依舊又忍耐著去走運一條已在這純物質的,趨圖小利的時代所不屑理的文學的路的女人。 若果阿毛有機會來瞭解那些她所羡慕的女人的內部的生活,從那之中看出人類的淺薄,人類的可憐,也許阿毛又非常安於她那能忠實於她的生活的一切操作了。 阿毛看輕女人,同時她就把一切女人的造化之功,加之於男子了。她似乎是這樣以為;男子的好和歹,是男子自己去造成,或是生來就有一定。而女人只把一生的命運系之於男子,所以阿毛總是那樣想:「假設他也正是屬那一流穿洋服,拿手棍的人,就好了。」 然而這希望是無望,阿毛也早就不再去希望了的,所以她現在只是對於每天逛山的男人,很細心的去辨認,看是屬那一類的男人,而對於那穿著闊氣的,氣概軒昂的,則加以無限的崇敬。至於女人呢,她已只存著一種嫉妒,或拿著來和自己比擬,看是否應不應有那兩種太不相等的運命。慢慢的,她就更浸在不可及的幻夢裡了。 六 白天,她常常背著家人跑到山上遊人多的地方去,不過從始至終永久都沒人去理睬她。她總希望有那末一個可愛的男人,忽然在山上相遇著,而那男人就愛了她,把她從她丈夫那裡,公婆那裡搶走,於是她就重新做起人。她又把那所應享受的一切夢,繼續的做下去。她又糊塗,又少見識,所想的又脫不了她所見的一些根據,有時竟想出許多極不相稱的事。然而她依舊在山上走,希望憑空會掉下什麼福樂來,或者不意揀到一個錢包,那裡面正裝得有成千成萬的錢,拿這錢去買地位,去買衣飾,要怎樣,便怎樣,不也是可能的事嗎?但那錢包似乎別人都抓得極緊,而葛嶺上也決不會有金窖銀窖等著阿毛去挖。因之,阿毛失意極了,也辛苦極了,反又興奮著,夜晚長久不能睡,聽到枕畔的鼾聲,更使得她心焦。性子不覺的也變得很煩躁。譬如,阿婆罵了,就乘機來痛哭,慪了一小點氣,總要跑到院壩裡大柳樹下去抹淚,連公公也看不過,常常歎息。侄女們看見她沒有一點喜悅相,也不去惹她。大嫂總嫌她懶,跑到隔壁家去數說。三姐再也不轉來了。就是三姐轉來,不也只能更給阿毛一些不平嗎?阿毛是除了那夢幻的實現,什麼也不能給與她的需要。 那夢幻,終於來到了,但于阿毛是得的什麼呢? 一天,阿毛正穿一件花布單褂在垸壩裡迎風坐著,那黑兒就汪汪的吠了起來。轉過身來,阿毛正看見間壁洋房的那一對還和另外一個頗高的男人,從溪溝那邊越過她這邊來。她於是就站起身來看。那女人,只穿一件長花坎肩的女人,舉著那柔嫩的,粉紅的手膀,就朝阿毛搖了起來。阿毛不知那另外又送過來的笑臉是什麼意思,心悸怦的跳,臉就紅了,也不知怎樣去回報才對。 三個人很大方的就走上她坪壩了,並朝她走來,她起先非常怕,看著幾個異常和氣的臉,也就把持住了。 「你姓什麼?我聽見別人叫你做阿毛,阿毛是你的名字,是不是呢?」女的那個更走近了她。 兩個男人在互相說著阿毛連一個宇也不懂的話。 阿毛臉紅紅的點了幾下頭。 女的繼續又來問著她的家裡人,和她的年紀。 阿毛只覺得那兩對正逼視到自己渾身的眼光的可怕。阿毛想躲回屋子裡去。忽然她又想到莫非那男子,就是她所想像的那個,於是她心更跳了。她望了那人一眼,頗高,很黑,扁平的臉,穿著的卻非常講究。阿毛眼睛似乎正有著什麼東西在燒著一樣,焦痛得又垂下來了。她這時只想就隨著那人跑去就好,假設那人肯遞過一隻手來的話。時間在她似乎非常走得慢了,她擔憂著,深恐她會被什麼人瞥見了會走不成。其實阿招嫂就在門邊瞧,囝囝還在院壩那端玩。而阿婆這時也看見了。走出屋來就喊她。 她一聽到喊聲,就又朝那男人望了一下,好象含了無窮的怨懟一樣。那女的呢。卻反走在阿毛前邊,在同阿婆招呼。阿婆也笑吟吟的走了攏來。阿婆又令她搬幾張矮椅來給客坐。兩個男人也同阿婆說得很熟了。 閒話說了半天,那女人的機伶丈夫望了阿毛一眼,才又向阿婆說 「我們想拜託你一件事,希望你總要幫到這個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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