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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4)


  三

  去年的十月,是阿毛嫁到這裡來,而現在才二月,這幾家人家又忙著要吃第二場喜酒了。日子是選在清明那天把三姐嫁到城裡去。三姐雖比阿毛嫁時更懂得離別的悲苦,時常牽著別人的手哭,然而在她臉上,卻時時顯著比她媽還焦急,默默的又隱藏不住那高興的笑。三天,兩天,母女倆又進城買衣料去,打首飾去,所有的人都看得出那兩顆心也整天盤旋在熱鬧的街市裡,早就不安於這破亂的瓦屋了。

  三姐嫁得很闊氣,在朋友中,鄰居中很驕傲的就嫁到婆家去了。原來新郎是一個國民革命軍中的軍爺,新近發了點小財,而又似乎被神捉弄了一樣,有一次逛湖,坐了三姐爸爸的船。湊巧那天三姐進城去轉來,也一同坐著走了一程。那軍爺本有老婆的,但卻很看上了三姐,又欺著三姐爸爸的職業低,敢於開口要,誰知三姐一家人就都非常高興的答應了。

  等到三姐再回來,已變得不再是從前的三姐了。穿著一件閃光的肉紅色花長袍,一雙挖花皮鞋,雖然不是高跟,但走路時樣式,也隨著好看多了。特別是連髻子也剪去,光溜溜的短髮,貼在頭上,並垂在鬢旁,而且那意氣,是比什麼都變得使人驚詫。她不再同阿毛她們隨意說笑了。走的時候,還同阿招嫂鬧了點小氣走的。三姐的娘也覺得阿招嫂竟敢開罪于她女兒,是可氣的事,女兒走後,又數說了阿招嫂幾句。大嫂則屬￿同情阿招嫂一邊,借著毫不懂事的囝囝笑著說:

  「好寶貝,你要安分些,你娘是不得靠你賣給別人做小老婆來過活的。」

  阿招嫂也不時投出那帶刺的話,不過在三姐第二次回來時,她們又都非常豔羨的同三姐很要好了。

  只有阿毛是不能瞭解為什麼別人要輕視她,同時又趨奉她。阿毛只覺得三姐已更可愛,而且是跑到比她自己很高的地方去了。她把三姐的驕矜,看得很自然。那比三姐穿著得更好的女人,不是更顯得驕矜嗎?她並且想,如若她得有三姐的那些好衣服穿,那她的氣概,將也會變成三姐那樣了。所以她始終都非常敬重三姐,還特別敬重那來曾見過面的三姐的丈夫。三姐又不倦的歡喜講著他,那軍爺的一些軼事,那軼事一到了三姐會說話的口中,就變成許多有趣味的事了。並且那主人翁似乎是一個神奇的人,一個十足的英雄了。

  阿毛雖說很天真,但她卻常常好用她的心思,又有三姐,阿招嫂等的教誨,所以也就早不是從前的阿毛了。這算是她唯一的損失。她已懂得了是什麼東西來把同樣的人分成許多階級。本是一樣的人,而竟有人肯在街上去拉著別人坐的車跑,而也竟有人肯讓別人為自己流著汗來跑的。自然,這使他們不以為羞的,都是因了錢的緣故。譬如三姐近來很享福,不就是因為她丈夫有錢的緣故嗎?再譬如那些來逛山的女太太們,不也是因為她們丈夫或者爸爸有錢,才能打扮得那麼美嗎?

  那末,自己之所以醜陋,之所以吃苦,自然是為的自己爸爸自己丈夫沒有錢的緣故了。從前還能把這不平歸之於天,覺得生來如此便該一生如此,在這把命運看為天定中,總還可以消極的壓制住那欲望。然而現在阿毛不信命了。現在她把女人的一生,好和歹一概認為系之于丈夫。她想:若是阿招嫂不是嫁給阿招哥,而嫁給另外一個有錢的人,那她自然不必懷著妊還要終日操作許多事。假設三姐不給軍爺去做小,而嫁到她生長的那山谷去,那三姐還能驕矜些什麼呢?再譬如自己不是嫁給種田的小二,那總也該不至於象這樣為逛山的女太太們所不睬,連三姐也瞧不起的窮人了。

  當她一懂得都是為了錢時,她倒又非常辛勤的做著事,只想替她丈夫多幫點忙才好。

  四

  是養蠶的時候到了。阿毛從沒有看見過,也沒有作過這等事,不過她卻比所有的人都高興。阿婆本來只願孵兩張的皮紙就夠了,但因了阿毛的勸說,也就孵了三張。從清早起來,到睡覺,都是阿毛在那裡換桑葉。公公還說:「這孩子倒不懶呢!」

  阿毛對小二是比以前更溫柔了;總承著他的意思去做事。誰料得定小二將來不發財,不把他老婆打扮起來呢?阿毛總幻想到有那末一天,也許小二做了軍爺,也許小二從別的方面發了財,那她就可以把這雙常為小二親著的手,來休憩著。或者也去做點別個有錢女人所做的一些事。想來那事體也一定各如其衣飾一樣的恰合身分,那一定非常有趣。而小二呢,小二是做夢也不曾知道正有人把火樣,無限大的希望來在他身上建築,且越堆積得高起來。他是整天都和著大哥無思無慮的跑到十裡路外的田地裡工作,看到太陽下山了,便又扛著鋤頭走回來。回來後,吃完飯,洗了腳,就快是睡的時候了。他連同阿毛玩都沒有時間,也振不起心情,那裡得知他妻的耐苦的操作中,會壓制得,有極大的野心?

  其實阿毛真可伶!什麼人——就是連她自己也決不會懂得,當她打起精神去喂蠶,去燒飯洗衣的那種想從操作中得到自慰的苦味!

  阿毛已經消瘦了好多。大嫂總喊她歇一會兒吧,莫做出病來,她卻總不願住手,似乎手足一停止工作,那使她極感到焦躁的欲念,就會來苦惱她。她又認為這富貴之來,決不是突如其來,一定要經過長久的忍耐的。

  一到夜晚,小二倒頭就睡熟了。於是阿毛在黑暗中張著兩眼,許多美滿的好夢,紛亂的便來擠著她的心。有時想得太完全了,太幸福了,忍不住便抱著小二的臉亂吻,或者還吻在他身上,覺得那身體是異常熱,自己也就發起燒來,只希望小二會醒來同著她玩一下,就僅僅用力來抱她一下,她不也就更可以象真的已嘗著那福樂了嗎?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了,推了幾下都不醒,她就去撥那眼睛皮。小二是醒了,但立即在她光赤身上打了一下,並罵著說:

  「不要臉的東西,你這小淫婦!」

  這能怪小二嗎?小二是整天走了那麼多的路,做了那麼多的事,是疲倦使他躺下來的。而在他自己,一個正在年盛力強的男人,他又是那麼喜歡阿毛的,豈有不願去討好阿毛,而讓阿毛感到不滿?譬如有幾個夜晚,他被阿毛轉側的聲音所擾醒,而他就抱過阿毛來,阿毛溫柔的身體又鼓舞了他,他不覺就在他妻面前很放肆了。

  若是阿毛是真的感到需要這性的安慰,那阿毛自然會很有精神的來回報小二了。但阿毛卻又覺得小二是欺了她,可是她又不反抗,因為太忍受了,反更覺得傷心,這是當小二醒時,也許她正又在想到失意的事在很灰著心呢!

  小二看到她冷淡,也無趣,有時又要罵著她幾句。

  並且常常當她一向他說起種田不好時,他也要罵她癲。他問她到底要做什麼事才好,她又答不出話來。

  小二縱不必定要有那遠大的志願,而象他妻一樣,是只企望在有那末一天也會被人看得起些,但總也該特為他妻生出一種超乎物質的愛來。這樣,或者那正在苦咬著欲望的焦愁的心,會慢慢從另一方面得到另一種見地,又快快樂樂的來生活也可能的。然而小二是一個種田的人,除了從本能的衝動裡生出的一種肉感的戲謔和魯莽,便不能瞭解其餘的事,連想使他能變得稍微細緻點,去一看他妻的不好言笑了的臉,他都不會留心到與在新婚時有什麼變異。自然,在這情形下,已成為一個有貪欲的他的妻,競從此把他推遠了去,是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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