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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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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是丁玲早期作品之一,描繪了一個生活在城鄉交界處的姑娘面對外界誘惑而心理失衡最後自殺而亡的故事。丁玲通過阿毛的心靈之聲,道出了中國農村在城市文化衝擊下動盪的焦慮,在落後的傳統觀念壓抑人性下中國現代農村婦女的自我意識和反抗精神,也為人們抖落了潛藏在惶恐不安的靈魂中的各種隱秘,尤其是因自我喪失、人性異化、靈魂無所依託所致的痛苦和焦慮,也正是這些心靈之聲透露了丁玲對生活從容的觀察和大膽的思索。阿毛是丁玲筆下的一個鮮明的人物。時至今日,阿毛的文化選擇仍然為我們提出了很多問題。】 第一章 一 這是一個非常的日子,然而也只在阿毛自己眼中才如是。阿毛是已被決定在這天下午將嫁到她所不能想像出的地方去了。 初冬的太陽,很溫暖的照到這荒涼的山谷,阿毛家的茅屋也在這和煦的陽光中燦爛著。一清早,父親(阿毛老爹)照例就走到菜園去澆菜。但當他走回來時,看見在灶前正燒著飯的阿毛,於是便似乎在說笑話一樣,而笑容裡卻更顯露出比平日更淒涼,更黯澹的臉:「哈,明天便歸我自己來燒了。」 這聲音在這頗空大的屋子裡響著,是很沉重的壓住阿毛的心了。於是阿毛又哭泣起來。 「嘿,傻子!有什麼哭的?終久都得嫁人的,難道就真的挨著我一輩子嗎?莫說養不起,就養得起,我死了呢?」 阿毛更是大聲的哭著,只想能撲到父親的懷裡去。 阿毛老爹又笑著來寬慰她:「那邊很好,過去後總不至象在家裡這樣吃苦。哈,你還哭,好容易才對著這樣一戶好人家呢。你怕丟下阿爸一人在這裡不放心,所以哭?不要緊的,等下三姑會來替我作幾天伴,阿寶哥還賴著要住在我這裡呢。他也無家,願意來也好,就把你睡的床讓給他吧。」 然而阿毛更哭了,是所有的用來做寬慰的言語把她的心越送進悲涼裡去:是覺得更不忍離開她父親,是覺得更不敢親近那陌生的生活去。她實在不能瞭解這嫁的意義,既是父親,三姑,媒人趙三叔,和許多人都說這嫁是該的,想來總沒有錯。並且這疑問也只能放在心裡,因為三姑早就示意她,說這是姑娘們所不當說的,這是屬害羞一類的事。雖說她從她所懂得的羞上面,似乎領略到所謂出嫁,不過她總覺得這事大約於她或她父親有點不利,因為近來她在她父親的忙碌中,是常常得了些不安去。 若是別人只告訴她:有那末一家人,很喜歡她,很需要她去,不久就來接她了,那末,她一定會高興的穿起那特為她預備的衣裳,無論她是怎樣愛她的老父,怎樣對於這荒涼的山谷感到眷戀,但是那好奇的心,那更冀求著熱鬧和愉悅的心,是會使她不願掛慮到一些紛擾的事,因為在她的意想裡,對於嫁的觀念始終是模糊的,以為暫時做著一個長久的客。 現在呢,她是被別人在無意中給與了她一些似乎恫嚇的好意,把她那和平的意念揉成一種重重的,紛紛的擔心,而她所最擔心的日子,她的婚期,竟很快的大踏步就來了。吃過早飯,三姑就來了,還帶來一葫蘆酒。 阿毛老爹說:「唉,這個年成,喝什麼酒?我是越簡便越好,所以在阿毛的好日子,我也沒請客,想在後天回門時,一同吃個便飯就算了。等下只有阿寶會來幫幫忙,其實是什麼事也沒有。」 三姑是一個五十歲上下頗精明的婦人,雖說也正是從這茅屋嫁出去,然而嫁得頗好,家裡總算過得去。只是未曾生下一個半個她所熱盼的兒子,所以她很愛阿毛,又常常周濟一下這終年都在辛勤中,還愁著難吃飽的父女。她固然很能夠體貼她貧困的哥哥,不過她總覺得既然是阿毛的好日子,又只阿毛這一個女,所以她表示了她的反抗: 「我告你,年成是年成,事情是事情,馬馬虎虎不得的。看你還有幾個今天?」 但是一想到今天,她就住了口,又自己圓轉她的話:「本來,也難怪,昨天一箱衣,就夠人累了。客不請,也算了,只是總得應個景。橫豎是自家幾個人,小菜也現成的。櫥裡雞蛋還有吧,阿毛?」 在她眼裡看來,阿毛也很可憐,雖說她也曾很滿意過阿毛的婆家,且預慶她將來的幸運,不過她總覺得連阿毛自己也感到這令人心冷的簡陋。於是她擁過阿毛來,細心的替她梳理髮髻。 其實阿毛並不如是。她是在很溫柔的自己理著鬢前的短髮,似乎已忘了這非常的事,在很平心的注意聽兩個老人講著許多年前的舊話。 在吃酒的當兒,才又傷起心來,這是完全為了捨不得離開這十幾年所生活的地方,捨不得父親,捨不得三姑,捨不得萊園,茅屋,以及那黑母雞,小黃狗,…… 然而總得走的,在阿寶哥來不許久,從很遠很遠便傳來鑼聲,號筒聲……於是阿毛老爹就歎了一聲氣,走到屋外去,阿寶就忙著茶的事,三姑更一面陪著揩眼淚,又來替她換衣裳,阿毛是真真的感到淒涼在哽咽著。不久,轎子就來了。除了三個轎夫外,還跟來媒人趙三叔,和一個阿毛應該叫表舅的六十多歲的老人,他們都顯著快樂的臉在恭賀著。三姑聽說在路上還得住一夜店子,就不放心,才又商量好,讓阿寶哥送一程,等黑五更轎子又動了身時再回來。於是阿毛才也又寬心些,因為那老頭子;那不認識的表舅,又是那樣一個忠厚的像,趙三叔也跟著去,想來或者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悄悄的又聽了許多三姑叮嚀的話,知道過兩天還要回來的,所以只稍微又灑了幾點淚,便由老父抱上轎了。 這走的淒涼,是只留給這兩個對揮著淚的老人的,三姑便想到當日自己出嫁的事,父親是很深的在憶念著死去多年的阿毛的娘了。阿毛的娘,也是正象阿毛一樣,終年都是很快樂的操作著許多的事,不知為什麼,在剛剛把阿毛的奶革掉時,就狠狠的害著瘧疾了。頭一次算挨過,第二回可完了。於是老人又把希望和祝福,向太陽落土的那方飄去,那是阿毛的轎子走去了的那方。 在轎子裡的阿毛呢,只不耐煩的在想那不可知的一家人家的事。 二 其實一切她都想錯了。她實在沒有想出那熱鬧來,那麻煩來,她只被許多人拿來玩弄著,調笑著,象另外的一種人類。這時她真該來痛哭了,但她卻強忍著,這是她第一次懂得在人面前所吃的虧。她只這樣想:「後天回去了,我總不會再來的!」 這家,這才是阿毛真真的家,是姓陸,本也是阿毛同鄉的人。但撒來這裡,這有名的西湖邊葛蛉,是快有四十年了。早先是由阿毛的阿翁劃渡船來養活一家人,現在是變得很興隆了。這個老頭子,還是劃著船,不過已是很漂亮的,有布篷,有鋼欄,有靠背藤座的西湖遊船了。兩個兒子呢,就替別人家種了幾畝地,其實單憑屋前的一百多株桑樹,每年進款也就夠可觀的了。阿毛,這算來是第二的媳婦。那大的已進屋十來年了。從前是由於家計未曾很滿足的熱鬧過,現在就大大的請客了。客大約總屬划船的人,旅館裡的茶房,賬房先生,還有幾個熟店鋪,絲行裡的,其外便是幾個廟裡面幫閒的朋友,以及鄰居之類。 客人既是如此混雜,早知道主人是不會厭煩囂鬧的,所以都豪飲著那不十分劣的紹興酒,加以那新娘的菲薄的嫁奩,抬不起他們的敬意來,所以他們只是那樣毫不以為意的來使人受窘。阿毛真覺得苦,但她知道還另外有一個人也正象她一樣在受人調排,她不禁又同情著那與她同命運的人,只想把頭昂起去看看,不過想起三姑的話,頭是依舊垂著,垂著,不怕已是很痛的了。 實實在在,這使她同情過的另外那人,便是她還未曾十分領悟出的所謂丈夫,他更嚇著她了。她只想能立即逃回家去,她是並未曾知道她是應該被這陌生男人來有力的擁抱住,並魯莽的接吻。她只堅決的把身子扭在一邊無聲的飲泣著。那男人也就放了她,翻身睡去了。 一切的人都非常使她害怕,無論她走到什麼舉方,都帶著恤怯的心,又厭恨著那每個來呆望著她的臉的人。直到又要預備回去的那天早上,她才在眉央上展開那蹙緊了的她的心來。 事實自然不是象她所想出的那樣簡單,那樣無拘無束,終於她又別了她開始才發見的福樂來。是有十多年了,自己就都是生長在那樣恬靜,那樣自由的仙穀裡嗎?她好生傷感,好生哭泣(是一生所未曾有過的)的向將要離別的一切都投過去那深深的一瞥,才又隨著她那很健壯的夫婿走向她所懼怕的那個家去。 這家的位置,是在從葛嶺山門通到初陽臺的路邊的山坡上。屋前滿植著桑樹,在冬天是只剩枯枝了,因此把湖面卻更看得大,白堤只是象一縷線樣的橫界在湖的中央。屋後是一個姓陳名不凡的「千古佳城」,後來又蓋上許多類似洋式的房子,佳城便看不見了,卻從周圍的牆上,懸掛出許多花藤,在冬天也只顯得是如絲一樣的無次序。左首是通到另外幾個深幽的山坳去,那裡錯錯雜雜的在竹林中安置著幾所不大的房子。右邊,便是上山去的石板大路了,路旁遍植著松柏,路的那邊,便又是一所為松柏遮掩不住的粉著淡湖色的房子。在界于屋與路之間,便是一條已將完全乾涸了的小溪。這裡是同樣排著杭州鄉下式的瓦屋三家,她的家便是最右臨著溪,臨著大路的一家,是既靜,且美,又宜於遊玩,又宜於生活的一個處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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