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莎菲女士的日記(8)


  三月二十八晨三時

  莎菲生活在世上,要人們瞭解她體會她的心太熱太懇切了,所以長遠的沉溺在失望的苦惱中,但除了自己,誰能夠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在這本日記裡,與其說是莎菲生活的一段記錄,不如直接算為莎菲眼淚的每一個點滴,是在莎菲心上,才覺得更切實。然而這本日記現在要收束了,因為莎菲已無需乎此——用眼淚來洩憤和安慰,這原因是對於一切都覺得無意識,流淚更是這無意識的極深的表白。可是在這最後一頁的日記上,莎菲應該用快樂的心情來慶祝,她從最大的失望中,驀然得到了滿足,這滿足似乎要使人快樂得死才對。但是我,我只從那滿足中感到勝利,從這勝利中得到淒涼,而更深的認識我自己的可憐處,可笑處,因此把我這幾月來所縈縈於夢想的一點「美」反縹緲了,——這個美便是那高個兒的豐儀!

  我應該怎樣來解釋呢?一個完全癲狂于男人儀錶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我不會愛他,這不會愛,很容易說明,就是在他豐儀的裡面是躲著一個何等卑醜的靈魂!可是我又傾慕他,思念他,甚至於沒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意義了;並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麼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攏來,密密的,那我的身體就從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願意。其實,單單能獲得騎士般的那人兒的溫柔的一撫摩,隨便他的手尖觸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因此就犧牲一切,我也肯。

  我應當發癲,因為這些幻想中的異跡,夢似的,終於毫無困難的都給我得到了。但是從這中間,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像的那些會醉我靈魂的幸福嗎?不啊!

  當他——淩吉士——晚間十點鐘來的時候,開始向我囁嚅地表白,說他是如何的在想我……還使我心動過好幾次;但不久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燒的眼睛,我就害怕了。於是從他那卑劣的思想中發出的更醜的誓語,又振起我的自尊心!假使他把這串淺薄肉麻的情話去對別個女人說,一定是很動聽的,可以得一個所謂的愛的心吧。但他卻向我,就由這些話語的力,把我推得隔他更遠了。唉,可憐的男子!神既然賦予你這樣的一副美形,卻又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樣一個毫不相稱的靈魂放到你人生的頂上!你以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嗎?我所歡喜的是「金錢」嗎?我所驕傲的是「地位」嗎?「你,在我面前,是顯得多麼可憐的一個男子啊!」我真要為他不幸而痛哭,然而他依樣把眼光鎮住我臉上,是被情欲之火燃燒得如何的怕人!倘若他只限於肉感的滿足,那麼他倒可以用他的色來摧殘我的心;但他卻哭聲地向我說:「莎菲,你信我,我是不會負你的!」啊,可憐的人,他還不知道在他面前的這女人,是用如何的輕蔑去可憐他的這些做作,這些話!我竟忍不住笑出聲來,說他也知道愛,會愛我,這只是近於開玩笑!那情欲之火的巢穴——那兩隻灼閃的眼睛,不正宣佈他除了可鄙的淺薄的需要,別的一切都不知道嗎?

  「喂,聰明一點,走開吧,韓家潭那個地方才是你尋樂的場所!」我既然認清他,我就應該這樣說,教這個人類中最劣種的人兒滾出去。然而,雖說我暗暗的在嘲笑他,但當他大膽的貿然伸開手臂來擁我時,我竟又忘了一切,我臨時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驕傲,我完全被那僅有的一副好豐儀迷住了,在我心中,我只想,「緊些!多抱我一會兒吧,明早我便走了。」假使我那時還有一點自製力,我該會想到他的美形以外的那東西,而把他像一塊石頭般,丟到房外去。

  唉!我能用什麼言語或心情來痛悔?他,淩吉士,這樣一個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靜靜默默地承受著!但那時,在一個溫潤的軟熱的東西放到我臉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麼呢?我不能像別的女人一樣暈倒在她那愛人的臂膀裡!我張大著眼睛望他,我想:「我勝利了!我勝利了!」因為他所使我迷戀的那東西,在吻我時,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時鄙夷我自己了!於是我忽然傷心起來,我把他用力推開,我哭了。

  他也許忽略了我的眼淚,以為他的嘴唇給我如何的溫軟,如何的嫩膩,把我的心融醉到發迷的狀態裡吧,所以他又挨我坐著,繼續說了許多所謂愛情表白的肉麻話。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惜處暴露得無餘呢?」我真這樣的又可憐起他來。

  我說:「不要亂想吧,說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聽著,誰知道他對於這話是得到怎樣的感觸?他又吻我,但我躲開了,於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決心了,因為這時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腦力,我要他走,他帶點抱怨顏色,纏著我。我想:「為什麼你也是這樣傻勁呢?」他直挨到夜十二點半鐘才走。

  他走後,我想起適間的事情。我用所有的力量,來痛擊我的心!為什麼呢,給一個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愛他,還嘲笑他,又讓他來擁抱?真的,單憑了一種騎士般的風度,就能使我墮落到如此地步嗎?

  總之,我是給我自己糟踏了,凡一個人的仇敵就是自己,我的天,這有什麼法子去報復而償還一切的損失?

  好在在這宇宙間,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費得盡夠了,那麼因這一番經歷而使我更陷到極深的悲境裡去,似乎也不成一個重大的事件。

  但是我不願留在北京,西山更不願去了,我決計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餘剩;因此我的心從傷痛中又興奮起來,我狂笑的憐惜自己:

  「悄悄的活下來,悄悄的死去,啊!我可憐你,莎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