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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毛姑娘(2)


  三

  剛住下來,依然還是不安,僅僅從一種頗不熟習的口語中,都可以使她忽略去一切美處。然而時間一拖下來,也就很慣了。開始是囝囝的笑,抹去她所有對人的防禦的心,這笑是如此天真,坦白,親愛,競好象從前家中那黑貓的親呢的叫聲了。她時時來找囝囝,囝囝又歡喜她。因為常同囝囝玩,囝囝的娘,她大嫂也就常同她來閒談了。大嫂是一個已過三十的中年婦人,看阿毛自然只是把來當小孩看,無所用其心計和嫉妒,所以阿毛便也感到她的可親近。

  第二便是頗能愛憐她的夫婿了。這男子是比她大八歲,已長成一個很堅實的,二十四歲,微帶紅黑的少年,穿一件灰條紋布的棉袍,戴一頂半新的鳥打帽,出去時又加上一條黑綠的圍巾,是又帶點城市氣的鄉下人。冬天沒有什麼事,又為了新婚,得准許在家稍微滯留一下的,有時就整天的留在家裡劈粗的樹幹。所以在阿毛梳頭發的當兒,他也可以去替她擦一點油,在阿毛做鞋子的時候,他又去替她理線。只要是阿毛單獨留在自己的小屋子中時,他總得溜進去試用他許多愛撫,起始阿毛是很怕他,不久就很柔順的承受了,且不覺的便會很動心,很興奮,有時竟很愛慕起這男人了。他又替她買了一些賤價的香粉香膏之類的東西,於是她在一種好報答盛情的謙虛中,很珍惜起她一雙又紅又壯的手來,髮髻也變成一個圓形辮式的餅。

  阿婆看見她很年輕,只令她做點零碎的小事,燒火,掃地,洗衣裳……自然是比起在家中又要鋤地,又要撿柒,又要替父親擔糞等等吃力的事,是輕鬆得多了。所以每天她總有得空閒時候去同侄女們玩,大的侄女是在鄰近的一個平民學校讀書,是已在三年級的一個十歲的伶俐女孩。第二,便是不很能給她歡喜的一個頑皮孩子,小的,便是囝囝了,囝囝只兩歲,時時總喜歡有人抱,一看見阿毛,便拍著手,學她娘一樣的叫著阿毛的名字,「阿毛……阿毛……」

  鄰家也是操著同樣生涯的兩家,阿毛在這裡使得了兩個很投洽的女伴。三姐便是住在她間壁的一個將嫁的十九歲的大姑娘。在阿毛的眼中,是一個除了頭髮太黃就沒有缺憾的姑娘。人非常聰明,能繡許多樣式的花,這令這新來的朋友很吃了驚的。阿招嫂是用她的和氣,吸引得阿毛很心服的,年紀也才二十多一點,穿得很時款的一個小腰肢瘦的婦人,是住在那靠左邊的一家。她一看見阿招嫂走往溪溝頭去了,於是她也走下石級去,在用石塊攔成的那小水窪中淘米,趁這時,她們就交換起關於天氣,關於水,關於小菜的話來。或是一聽見在屋前的坪壩上傳來三姐的笑聲,她也就又趕忙把要洗的衣服拿往坪壩上去洗。從三姐的口中,她是可以聽到許多她未曾看見,也未曾聽過的新鮮的事體。三姐說起城裡來,上海來(三姐是在九歲上到過那裡的),簡直象一種神話中的奇境,她揣擬都無從揣擬了。

  一到夜晚,從遠遠的湖上,那天與水交界的地方,便燦爛著很繁密的星星。很大的金色的光映到湖水裡,在細小的波紋上拖下很長的一溜來,不住的閃耀著,象無數條有金鱗的蛇身在不動的蜿蜒著。湖面是靜極了,天空也很黑。那明亮的一排繁星,就好象是一條鑽石的寶帶,輕輕攏住在一個披滿黑髮的女仙的頭上。阿毛是神往到那地方去了,她知道那就是城裡,三姐去過的,阿招嫂也去過的,陸小二,她夫婿也去過的,所有的人都去過。她不禁豔羨起所有的人來了。她悄悄的向陸小二吐露了這意思,是還帶著怯怯的心,怕所得來的是無窮的失望。

  陸小二一聽到他幼小的妻的願望,便笑著說:「沒有什麼可看的,盡是人,做生意的。你想去,等兩天吧,路遠呢。」

  於是她小小心心的又來盼望著。到十一月尾的一天,這希望終於達到了。

  四

  在這旅行之中阿毛所見的種種繁華,寓麗,給與她一種夢想的根據,海一個聯想都是緊接在事物上的,而由聯想所引伸的那生活,都一切,又都變成仙似的美境,能把人捆縛得非常之緊,使人迷醉的升沉到裡面,不知感到的是幸福還是痛苦,阿毛就由於這旅行,把她那在操作中毫無所用的心思,從單純的孩提一變而為好用思慮的少女了。

  同去的人,連自己也算進去,四個人:三姐兩母女,還和著大嫂的女兒玉英,因為這天是禮拜,學校放了假,也要陪伴著去玩的。阿毛遵依著夫婿的話,從衣箱中翻出一件最好看的大花格子布的套衫,罩在粗藍布的棉襖上,在鏡子裡也很自詡的了。然而小二卻搖著頭,於是又交給三姐一塊錢,是替阿毛做衣料用的,阿毛也就更高興了。實實在在這虛榮確是小二很鼓舞了她的。

  出去的時候,是早半天。她們迎著太陽在湖邊的路上,迤迤邐邐向城裡走去。三姐一路指點著她,她的眼光也就始終現著驚詫和貪饞隨著四處轉。玉英不時拿腳尖去蹴那路旁枯草中的石子,並慢聲的唱那剛學會的《國民革命歌》。阿毛覺得那歌聲非常單調,又不激揚,只是苦於不能說清那自己從歌聲中得到的反感,於是就把腳步放慢了。一人落在後面,半眯著眼睛去審視那太陽。太陽正被薄雲纏繞著,放出淡淡的射眼的白光。其外有許多地方,望去不知有多少遠,不知有多少深的藍色的天空。水也清澈如一面鏡子,把堤上的樹影,清清楚楚的影印在那裡,而且一動也不動。

  不怕天氣已很冷,沿路上還是有不少燒香的客。那穿著老藍布大衫,掛著大紅,杏黃香袋的能走路的小腳婦人,都是那樣顯著鄉憨的臉,大踏步的往前趕路。

  於是三姐說:「這都是往天竺去的咧。」

  她忍不住又問天竺是什麼地方,原來是幾個香火非常之好的寺廟。而且到天竺去,還得走過一個更其堂皇的,甚是有名的廟,那裡燒香的人更多,去玩的也多。為了香客們,遊客們的需要,那兒又開了不少店鋪。她還想再去問一問那廟的名字,然而已走上一道橋,橋旁矗立著一座大洋房,這是出她想像中所有的那樣巍峨,那樣美好。她注視的望到那懸在天空中飄揚的一樹旗子,她心也象旗子一樣,飄揚個不住。

  她走攏那門去,是一個鐵欄的門。從門隙中她想看清一切,慌張的把眼睛四處溜走,忽然,便從她腦背後響起劇烈的喇叭聲,並和著重載的車輪軋軋聲,把她竟嚇昏了,掉過頭來就想跑。但就在她前面,便沖來一輛長四方籠子樣式的大車,黑壓壓的裝滿一車活的東西,擦她身前就沖上橋去了。路旁的眼光,全注到她身上,許多笑談也投過來,她癡迷的站著在找她的同行者。

  「啊一喲一喲—天哪,快來吧!」這聲音非常熟,所以她不困難的就望見三姐她們已走到一條街市上了。於是她走攏去,侄女玉英也嘲弄了她。

  似乎象受欺了一樣,很含點悲憤,但瞬息又忘了。雖說這街市很破亂,阿毛也頗感到趣味,一手拖著三姐的娘的手,隨著走,又來留心到街兩旁的店鋪。有些店鋪中又坐滿了人在喝著茶,阿毛覺得很有趣。但所有的人,又都是正如同她公公,她父親舞著大手在談天的一些穿老布的鄉下人,所以她又忽略過去,只很豔羨那些偶爾擺在茶桌邊的鳥籠,那裡是關有不知什麼名字的鳥兒,又好看,又機伶。

  阿毛想:「一定到了。」

  三姐只在唇上笑了一下,說:「才一半路呢,就走不起了嗎?不是為什麼那樣急於要到呢?」

  這城裡好象一個神奇的,也許競不能走到的地方了,在阿毛是如此以為的。

  是的,在她那可憐的夢想中,不知道是怎樣的把一切事物幻想得多麼夠人笑!只要有人去一注意那在湖濱馬路出現了時候的阿毛的臉,就可知道這正是一個剛從另一世界來的膽小的旅客。什麼事物也不能使她想出一個回答來!連那裹著皮大氅,露著肉紅的小腿在街上遊行的女太太們,她都不知這也正是屬￿她一樣的女性。她以為那只是別人特意把來裝飾起來好看的,象裝飾店鋪一樣的東西,所以她總也把眼光追過去。實在那太好看了,那好象假裝上去的如雲的光澤的黑髮,那彎眉,那黑眼,那小紅嘴唇,那粉都都的嫩臉,一切都象經了神的手安放上去的,她並且看見所有街上人的眼光,也正在跟著那咯咯的高跟緞鞋走,她就越覺得城裡的人聰明,在如此寬闊,熱鬧,闊氣的馬路上,會知道預備幾個美麗的,活的,比鳥兒,比哈吧狗,比什麼都動人的東西,來讓人瀏覽,這圖舒適的方法,不為不想得周到了。並且她疑心她自己怎麼也會插足在這樣的一個社會中,她欣賞這樣,欣賞那樣,在她是不是生來也就安排定這福氣的?

  一行人,彎彎拐拐走了幾條熱鬧的街,她遇著許多男的女的,穿著一些她不知是什麼東西做的衣服,又光華,又柔軟,樣子也是令人只想去親近,又令人不敢去親近。他們都是坐在洋車上,汽車上(這也是剛才學來的知識),在街上遊行,在店鋪的沉重的大門邊進進出出的。阿毛這才領悟為什麼城裡要設著這許多店鋪,許多穿粗布衣的人來服侍,自然是為的他們。這時阿毛還沒有想出為什麼那些人會不同,不過立即便來了機會讓她瞭解。

  不久,她們走進一個堆滿布匹的店鋪了,那些美麗得正如阿毛所豔羨,所景仰的人們身上的布匹,閃著光,一長條,一長條,竟是那樣不愛惜的拖在玻璃窗的後面,阿毛問,阿毛知道了她也將要在這店鋪中揀一段好看的布匹做衣服,為了過年穿。她是覺得什麼都好,既然也可以進來由自己揀,無論在窗中拖著的,在架上堆積著的,在匣子裡安放著的。三姐替她揀了一段綠色的自由布,夾著一縷縷的白條,象水的波紋一樣,她歡喜得跳了,但是三姐自己揀的,卻令她仿佛更喜歡。她希望也同三姐一樣,然而三姐笑了。三姐說小二哥只給她一塊錢,若是定要買三姐買的假花嗶嘰,則要二塊多了。

  阿毛本沒有想到要做衣,而小二要去愛惜她,自由布本已太夠她滿足,但既懂得是因錢少了卻得不到假花嗶嘰,自自然然她會忘記她夫婿的好意,並且似乎在刹那間,,她狠狠埋怨了一下那特省下別的錢為她做衣服的小二了。本來也是,引誘她去欲望,而又不能給她滿足。她只是想:「為什麼他不給三姐兩塊多錢呢?」

  回來的時候,在第二碼頭,雇好了一隻船。蕩漾的湖水,輕輕把她們推了開去,是離這繁華的都市,一步一步的遠了。她把眼睛避過一邊來,大聲的歎著氣。不過快到家時,她又非常快樂了,那還是一種虛榮。當三姐和玉英教她辨識她們自己的家時候,她看見她們的家是深深藏在一個比左近都好的山窪裡,且在這山窪裡,隱現著許多精緻的小屋。從湖上望去,好象她們的家,就正在一幢紅色洋樓的屋上面。這是幸而她忘記了在這山窪裡,就僅僅只她們幾家是用舊的木板蓋成的幾家簡陋的小瓦屋,而隨處還須鑲補著舊的,上鏽的洋鐵板,且滿屋都堆著零星的東西,從作工,至吃飯,又到睡覺的什麼破的,捨不得丟棄的什物都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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