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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記(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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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三 淩吉士向我說:「莎菲!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我瞭解這並不是懂得了我的什麼而說出的一句讚歎。他所以為奇怪的,無非是看見我的破爛了的手套,搜不出香水的抽屜,無緣無故扯碎了的新棉袍,保存著一些舊的小玩具,……還有什麼?聽見些不常的笑聲,至於別的,他便無能去體會了,我也從未向他說過一句我自己的話。譬如他說「我以後要努力賺錢呀」,我便笑;他說到邀起幾個朋友在公園追著女學生時,「莎菲那真有趣」,我也笑。自然,他所說的奇怪,只是一種在他生活習慣上不常見的奇怪。並且我也很傷心,我無能使他瞭解我而敬重我。我是什麼也不希求了,除了往西山去。我想到我過去的一切妄想,我好笑! 三月二十四 當他單獨在我面前時,我覷著那臉龐,聆著那音樂般的聲音,心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為什麼不撲過去吻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無論什麼地方?真的,有時話都到口邊了:「我的王!准許我親一下吧!」但又受理智,不,我就從沒有過理智,是受另一種自尊的情感所制止而又咽住了。唉!無論他的思想怎樣壞,他使我如此癲狂的動情,是曾有過而無疑,那我為什麼不承認我是愛上了他咧?並且,我敢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的擁抱著,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後他把我丟下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的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來到。唉!我竟愛他了,我要他給我一個好好的死就夠了…… 三月二十四夜深 我決心了。我為拯救我自己被一種色的誘惑而墮落,我明早便到夏那兒去,以免看見淩吉士又痛苦,這痛苦已纏縛我如是之久了! 三月二十六 為了一種糾纏而去,但又遭逢著另一種糾纏,我不得不又急速的轉來了。我去夏那兒的第二天,夢如便去了。雖說她是看另一人去的,但使我感到很不快活。夜晚,她大發其對感情的一種新近所獲得的議論,隱隱的含著譏刺向我,我默然。為不願讓她更得意,我睜著眼,睡在夏的床上等到天明,才忍著氣轉來…… 毓芳告訴我,說西山房子已找好了,並且另外替我邀了一個女伴,也是養病的,而這女伴同毓芳又是很好的朋友。聽到這消息,應該是很歡喜吧,但我剛剛在眉頭舒展了一點喜色,一種默然的淒涼便罩上了。雖說我從小便離開家,在外面混,但都有我的親戚朋友隨著我。這次上西山,固然說起來離城只是幾十裡,但在我,一個活了二十歲的人,開始一人跑到陌生的地方去,還是第一次。假使我竟無聲無息的死在那山上,誰是第一個發現我死屍的?我能擔保我不會死在那裡嗎?也許別人會笑我擔憂到這些小事,而我卻真的哭過。當我問毓芳舍不捨得我時,毓芳卻笑,笑我問小孩話,說這一點點路有什麼捨不得,直到毓芳答應我每禮拜上山一次,我才不好意思地揩幹眼淚。 下午我到葦弟那兒去,葦弟也說他一禮拜上山一次,填毓芳不去的空日。 回來已夜了,我一人寂寂寞寞地收拾東西,想到我要離開北京的這些朋友們,我又哭了。但一想到朋友們都未曾向我流淚,我又擦去我臉上的淚痕。我又將一人寂寂寞寞地離開這古城了。 在寂寞裡,我又想到淩吉士了,其實,話不是這樣說,淩吉士簡直不能說「想起」「又想起」,完全是整天都在繫念到他,只能說:「又來講我的淩吉士吧。」這幾天我故意造成的離別,在我是不可計的損失,我本想放鬆他,而我把他捏得更緊了。我既不能把他從心裡壓根兒拔去,我為什麼要躲避著不見他的面呢?這真使我懊惱,我不能便如此同他離別,這樣寂寂寞寞的走上西山…… 三月二十七 一早毓芳便上西山去了,去替我佈置房子,說好明天我便去。為她這番盛情,我應怎樣去找得那些沒有的字來表示我的感謝?我本想再呆一天在城裡,也不好說了。 我正焦急的時候,淩吉士才來,我握緊他雙手,他說: 「莎菲!幾天沒見你了!」 我很願意這時我能哭出來,抱著他哭,但眼淚只能噙在眼裡,我只好又笑了。他聽見明天我要上山時,顯出的那驚詫和嗟歎,很安慰到我,於是我真的笑了。他見到我笑,便把我的手反捏得緊緊的,緊得使我生痛。他怨恨似的說: 「你笑!你笑!」 這痛,是我從未有過的舒適,好像心裡也正錐下去一個什麼東西,我很想倒向他的手腕,而這時葦弟卻來了。 葦弟知道我恨他來,他偏不走。我向淩吉士使眼色,我說:「這點鐘有課吧?」於是我送淩吉士出來。他問我明早什麼時候走,我告他;問他還來不來呢,他說回頭便來;於是我望著他快樂了,我忘了他是怎樣可鄙的人格,和美的相貌了,這時他在我的眼裡,是一個傳奇中的情人。哈,莎菲有一個情人了!…… 三月二十七晚 自從我趕走葦弟到這時已整整五個鐘頭了。在這五點鐘裡,我應怎樣才想得出一個恰合的名字來稱呼它?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這小房子裡不安的坐下,又站起,又跑到門縫邊瞧,但是——他一定不來了,他一定不來了,於是我又想哭,哭我走得這樣淒涼,北京城就沒有一個人陪我一哭嗎?是的,我應該離開這冷酷的北京,為什麼我要捨不得這板床,這油膩的書桌,這三條腿的椅子……是的,明早我就要走了,北京的朋友們不會再膩煩莎菲的病。為了朋友們輕快舒適,莎菲便為朋友們死在西山也是該的!但如此讓莎菲一人看不著一點熱情孤孤寂寂的上山去,想來莎菲便不死,也不會有損害或激動于人心吧……不想了!不想!有什麼可想的?假使莎菲不如此貪心攫取感情,那莎菲不是便很可滿足於那些眉目間的同情了嗎?…… 關於朋友,我不說了。我知道永世也不會使莎菲感到滿足這人間的友誼的! 但我能滿足些什麼呢?淩吉士答應來,而這時已晚上九點了。縱是他來了,我會很快樂嗎?他會給我所需要的嗎?…… 想起他不來,我又該痛恨自己了!在很早的從前,我懂得對付哪一種男人應用哪一種態度,而現在反蠢了。當我問他還來不來時,我怎能顯露出那希求的眼光,在一個漂亮人面前是不應老實,讓人瞧不起……但我愛他,為什麼我要使用技巧?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愛嗎?並且我覺得只要於人無損,便吻人一百下,為什麼便不可以被准許呢? 他既答應來,而又失信,顯見得是在戲弄我。朋友,留點好意在莎菲走時,總不至於是一種損失吧。 今夜我簡直狂了。語言,文字是怎樣在這時顯得無用!我心像被許多小老鼠啃著一樣,又像一盆火在心裡燃燒。我想把什麼東西都摔破,又想冒著夜氣在外面亂跑,我無法制止我狂熱的感情的激蕩,我躺在這熱情的針氈上,反過去也刺著,翻過來也刺著,似乎我又是在油鍋裡聽到那油沸的響聲,感到渾身的灼熱……為什麼我不跑出去呢?我等著一種渺茫的無意義的希望到來!哈……想到紅唇,我又癲了!假使這希望是可能的話——我獨自又忍不住笑,我再三再四反復問我自己:「愛他嗎?」我更笑了。莎菲不會傻到如此地步去愛上南洋人。難道因了我不承認我的愛,便不可以被人准許做一點兒於人無損的事? 假使今夜他竟不來,我怎能甘心便恝然上西山去…… 唉!九點半了! 九點四十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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