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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記(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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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一 我剛吃過雞子牛奶,一種熟習的叩門聲響著,紙格上映印上一個頎長的黑影。我只想跳過去開門,但不知為一種什麼情感所支使,我咽著氣,低下頭去了。 「莎菲,起來沒有?」這聲音如此柔嫩,令我一聽到會想哭。 為了知道我已坐在椅子上嗎?為了知道我無能發氣和拒絕嗎?他輕輕的推開門走進來了。我不敢仰起我滋潤的眼皮。 「病好些沒有,剛起來嗎?」 我答不出一句話。 「你真在生我的氣啊。莎菲,你厭煩我,我只好走了。莎菲!」 他走,于我自然很合適,但我又猛然抬起頭拿眼光止住了他開門的手。 誰說他不是一個壞蛋呢,他懂得了。他敢於把我的雙手握得緊緊的。他說: 「莎菲,你捉弄我了。每天我走你門前過,都不敢進來,不是雲霖告訴我說你不會生我氣,那我今天還不敢來。你,莎菲,你厭煩我不呢?」 誰都可以體會得出來,假使他這時敢於擁抱我,狂亂的吻我,我一定會倒在他手腕上哭出來:「我愛你呵!我愛你呵!」但他卻如此的冷淡,冷淡得使我又恨他了。然而我心裡在想:「來呀,抱我,我要吻你咧!」自然,他依舊握著我的手,把眼光緊盯在我臉上,然而我搜遍了,在他的各種表示中,我得不著我所等待於他的賜予。為什麼他僅僅只懂得我的無用,我的不可輕侮,而不夠瞭解他在我心中所占的是一種怎樣的地位!我恨不得用腳尖踢他出去,不過我又為另一種情緒所支配,我向他搖頭,表示不厭煩他的來到。 於是我又很柔順地接受了他許多淺薄的情意,聽他說著那些使他津律回味的卑劣享樂,以及「賺錢和花錢」的人生意義,並承他暗示我許多做女人的本分。這些又使我看不起他,暗罵他,嘲笑他,我拿我的拳頭,隱隱痛擊我的心,但當他揚揚地走出我房時,我受逼得又想哭了。因為我壓制住我那狂熱的欲念,未曾請求他多留一會兒。 唉,他走了! 三月二十一夜 去年這時候,我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為了蘊姊千依百順地疼我,我便裝病躺在床上不肯起來。為了想蘊姊撫摩我,我伏在桌上想到一些小不滿意的事而哼哼唧唧的哭。有時因在整日靜寂的沉思裡得了點哀戚,但這種淡淡的淒涼,更令我捨不得去擾亂這情調,似乎在這裡面我可以味出一縷甜意一樣的。至於在夜深的法國公園,聽躺在草地上的蘊姊唱《牡丹亭》,那是更不願想到的事了。假使她不被神捉弄般的去愛上那蒼白臉色的男人,她一定不會死的這樣快,我當然不會一人漂流到北京,無親無愛的在病中掙扎。雖說有幾個朋友,他們也很體惜我,但在我所感應得出的我和他們的關係能和蘊姊的愛在一個天平上相稱嗎?想起蘊姊,我真應當像從前在蘊姊面前撒嬌一樣的縱聲大哭,不過這一年來,因為多懂得了一些事,雖說時時想哭卻又咽住了,怕讓人知道了厭煩。近來呢,我更不知為了什麼只能焦急。想得點空閒去思慮一下我所做的,我所想的,關於我的身體,我的名譽,我的前途的好歹的時間也沒有,整天把紊亂的腦筋放到一個我不願想到的去處,因為是我想逃避的,所以越把我弄成焦煩苦惱得不堪言說!但是我除了說「死了也活該!」是不能再希冀什麼了。我能求得一些同情和慰藉嗎?然而我又似乎在向人乞憐了。 晚飯一吃過,毓芳和雲霖來我這兒坐,到九點我還不肯放他倆走。我知道,毓芳礙住面子只好又坐下來,雲霖藉口要預備明天的課,執意一人走回去了。於是我隱隱向毓芳吐露我近來所感得的窘狀,我想她能懂得這事,並且能做主把我的生活改變一下,做我自己所不能勝任的。但她完全把話聽到反面去了,她忠實地告誡我:「莎菲,我覺得你太不老實,自然你不是有意,你可太不留心你的眼波了。你要知道,淩吉士他們比不得在上海同我們玩耍的那群孩子,他們很少機會同女人接近,受不起一點好意的,你不要令他將來感到失望和痛苦。我知道,你哪裡會愛他呢?」這錯誤是不是又該歸我,假設我不想求助於她而向她饒舌,是不是她不會說出這更令我生氣,更令我傷心的話來?我噎著氣又笑了:「芳姊,不要把我說得太壞了嚇!」 毓芳願意留下住一夜時,我又趕她走了。 像那些才女們,因為得了一點點不很受用,便能「我是多愁善感呀」,「悲哀呀我的心……」「……」做出許多新舊的詩。我呢,沒出息,白白被這些詩境困著,想以哭代替詩句來表現一下我的情感的搏鬥都不能。光在這上面,為了不如人,也應撂開一切去努力做人才對,便退一千步說,為了自己的熱鬧,為了得一群淺薄眼光之讚頌,我也不該拿不起筆或槍來。真的便把自己陷到比死還難忍的苦境裡,單單為了那男人的柔發,紅唇…… 我又夢想到歐洲中古的騎士風度,拿這來比擬不會有錯,如其有人看到過淩吉士的話,他把那東方特長的溫柔保留著。神把什麼好的,都慨然賜給他了,但神為什麼不再給他一點聰明呢?他還不懂得真的愛情呢,他確是不懂,雖說他已有了妻(今夜毓芳告我的),雖說他,曾在新加坡乘著腳踏車追趕坐洋車的女人,因而戀愛過一小段時間,雖說他曾在韓家潭住過夜。但他真得到過一個女人的愛嗎?他愛過一個女人嗎?我敢說不曾! 一種奇怪的思想又在我腦中燃燒了。我決定來教教這大學生。這宇宙並不是像他所懂的那樣簡單啊! 三月二十二 在心的忙亂中,我勉強竟寫了這些日記了。早先因為蘊姊寫信來要,再三再四的,我只好開始寫。現在蘊姊死了好久,我還捨不得不繼續下去,心想為了蘊姊在世時所諄諄向我說的一些話便永遠寫下去紀念蘊姊也好。所以無論我那樣不願提筆,也只得胡亂畫下一頁半頁的字來。本來是睡了的,但望到掛在壁上蘊姊的像,忍不住又爬起,為免掉想念蘊姊的難受而提筆了。自然,這日記,我是除了蘊姊不願給任何人看。第一因為這是為了蘊姊要知道我的生活而記下的一些瑣瑣碎碎的事,二是我怕別人給一些理智的面孔給我看,好更刺透我的心;似乎我自己也會因了別人所尊崇的道德而真的感到像犯罪一樣的難受。所以這黑皮的小本子我許久以來都安放在枕頭底下的墊被的下層。 今天不幸我卻違背我的初意了,然而也是不得已,雖說似乎是出於毫無思考。原因是葦弟近來非常誤解我,以致常常使得他自己不安,而又常常波及我,我相信在我平日的一舉一動中,我都能表示出我的態度來。為什麼他不懂我的意思呢?難道我能直捷的說明,和阻止他的愛嗎?我常常想,假設這不是葦弟而是另外一人,我將會知道怎樣處置是最合法的。偏偏又是如此令我忍不下心去的一個好人!我無法了,只好把我的日記給他看。讓他知道他在我的心裡是怎樣的無希望,並知道我是如何涼薄的反反復複的不足愛的女人。假使葦弟知道我,我自然會將他當做我惟一可訴心肺的朋友,我會熱誠的擁著他同他接吻。我將替他願望那世界上最可愛,最美的女人……日記,葦弟看過一遍,又一遍了,雖說他曾經哭過,但態度非常鎮靜,是出我意料之外的。我說: 「懂得了姊姊嗎?」 他點頭。 「相信姊姊嗎?」 「關於哪方面的?」 於是我懂得那點頭的意義。誰能懂得我呢,便能懂得這只能表現我萬分之一的日記,也只令我看到這有限的傷心喲!何況,希求人瞭解,以想方設計用文字來反復說明的日記給人看,是多麼可傷心的事!並且,後來葦弟還怕我以為他未曾懂得我,於是不住的說: 「你愛他,你愛他!我不配你!」 我真想一賭氣扯了這日記。我能說我沒有糟踏這日記嗎?我只好向葦弟說:「我要睡了,明天再來吧。」 在人裡面,真不必求什麼!這不是頂可怕的嗎?假設蘊姊在,看見我這日記,我知道,她會抱著我哭:「莎菲,我的莎菲!我為什麼不再變得偉大點,讓我的莎菲不至於這樣苦啊……」但蘊姊已死了,我拿著這日記應怎樣的痛哭才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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