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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記(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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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十五 近來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個新鮮的朋友陪我談話。但我的病卻越深了。這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麼呢,什麼也於我無益。難道我有所眷戀嗎?一切又是多麼的可笑,但死卻不期然的會讓我一想到便傷心。每次看見那克利大夫的臉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儘管說吧,是不是我已沒希望了?但我卻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誰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幾夜,淩吉士都接著接著來,他告人說是在替我補英文,雲霖問我,我只好不答應。晚上我拿一本「Poor People」放在他面前,他真個便教起我來。我只好又把書丟開,我說:「以後你不要再向人說在替我補英文吧,我病,誰也不會相信這事的。」他趕忙便說:「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教你嗎?莎菲,只要你喜歡。」 這新朋友似乎是來得如此夠人愛,但我卻不知怎的,反而懶於注意到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絲毫得不著高興的出去,心裡總覺得有點歉疚,我只好在他穿大氅的當兒向他說:「原諒我吧,我有病!」他會錯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同他客氣。「病有什麼要緊呢,我是不怕傳染的。」後來我仔細一想,也許這話含得有別的意思,我真不敢斷定人的所作所為像可以想像出來的那樣單純。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蘊姊從上海來的信,更把我引到百無可望的境地。我哪裡還能找得幾句話去安慰她呢?她信裡說:「我的生命,我的愛,都於我無益了……」那她是更不需要我的安慰,我為她而流的眼淚了。唉!從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後的生活,雖說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來。神為什麼要去捉弄這些在愛中的人兒?蘊姊是最神經質,最熱情的人,自然她更受不住那漸漸的冷淡,那遮飾不住的虛情……我想要蘊姊來北京,不過這是做得到的嗎?這還是疑問。 葦弟來的時候,我把蘊姊的信給他看:他真難過,因為那使我蘊姊感到生之無趣的人,不幸便是葦弟的哥哥。於是我向他說了我許多新得的「人生哲學」的意義,他又盡他惟一的本能在哭。我只是很冷靜的去看他怎樣使眼睛變紅,怎樣拿手去擦乾,並且我在他那些舉動中,加上許多殘酷的解釋。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個例外的老實人,不久,我一個人悄悄的跑出去了。 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獨自從冷寂寂的公園裡轉來,我不知怎樣度過那些時間,我只想:「多無意義啊!倒不如早死了乾淨……」 一月十七 我想:也許我是發狂了!假使是真發狂,我倒願意。我想,能夠得到那地步,我總可以不會再感到這人生的麻煩了吧…… 足足有半年為病而禁了的酒,今天又開始痛飲了。明明看到那吐出來的是比酒還紅的血。但我心卻像被什麼別的東西主宰一樣,似乎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樣,我不願再去細想那些糾糾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現在我還睡在這床上,但不久就將與這屋分別了,也許是永別,我斷得定我還能有再親我這枕頭,這棉被……的幸福嗎?毓芳,雲霖,葦弟,金夏都守著一種沉默圍繞著我坐著,焦急的等著天明了好送我進醫院去。我是在他們憂愁的低語中醒來的,我不願說話,我細想昨天上午的事,我聞到屋子中遺留下來的酒氣和腥氣,才覺得心正在劇烈的痛,於是眼淚便洶湧了。因了他們的沉默,因了他們臉上所顯現出來的淒慘和暗淡,我似乎感到這便是我死的預兆。假設我便如此長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們也將如此沉默的圍繞著我僵硬的屍體?他們看見我醒了,便都走攏來問我。這時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別!我握著他們,仔細望著他們每個的臉,似乎要將這記憶永遠保存著。他們都把眼淚滴到我手上,好像我就要長遠離開他們走向死之國一樣。尤其是葦弟,哭得現出醜臉。唉,我想:朋友呵,請給我一點快樂吧……於是我反而笑了。我請他們替我清理一下東西,他們便在床鋪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來,箱子裡有幾捆花手絹的小包,我說:「這我要的,隨著我進協和吧。」他們便遞給我,我給他們看,原來都滿滿是信劄,我又向他們笑:「這,你們的也在內!」他們才似乎也快樂些了。葦弟又忙著從抽屜裡遞給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帶去的樣子,我更笑了。這裡面有七八張是葦弟的單像,我又容許葦弟吻我的手,並握著我的手在他臉上摩擦,於是這屋子才不像真有個僵屍停著的一樣,天這時也慢慢顯出了魚肚白。他們忙亂了,慌著在各處找洋車。於是我病院的生活便開始了。 三月四號 接蘊姊死電是二十天以前的事,我的病卻一天好一天。一號又由送我進院的幾人把我送轉公寓來,房子已打掃得乾乾淨淨。因為怕我冷,特生了一個小小的洋爐,我真不知怎樣才能表示我的感謝,尤其是葦弟和毓芳。金和周在我這兒住了兩夜才走,都充當我的看護,我每日都躺著,舒服得不像住公寓,同在家裡也差不了什麼了!毓芳決定再陪我住幾天,等天氣暖和點便替我上西山找房子,我好專去養病,我也真想能離開北京,可恨陽曆三月了,還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這兒,我也不好十分拒絕,所以前兩天為金和周搭的一個小鋪又不能撤了。 近來在病院把我自己的心又醫轉了,實實在在是這些朋友們的溫情把它重暖了起來,覺得這宇宙還充滿著愛呢。尤其是淩吉士,當他到醫院看我時,我覺得很驕傲,他那種豐儀才夠去看一個在病院的女友的病,並且我也懂得,那些看護婦都在羡慕著我呢。有一天,那個很漂亮的密司楊問我: 「那高個人,是你的什麼人呢?」 「朋友!」我忽略了她問的無禮。 「同鄉嗎?」 「不,他是南洋的華僑。」 「那麼是同學?」 「也不是。」 於是她狡猾的笑了,「就僅是朋友嗎?」 自然,我可以不必臉紅,並且還可以警戒她幾句,但我卻慚愧了。她看到我閉著眼裝要睡的狼狽樣兒,便得意的笑著走去。後來我一直都惱著她。並且為了躲避麻煩,有人問起葦弟時,我便扯謊說是我的哥哥。有一個同周很好的小夥子,我便說是同鄉,或是親戚的亂扯。 當毓芳上課去,我一個人留在房裡時,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滿足,還有許多人在紀念我呢。我是需要別人紀念的,總覺得能多得點好意就好。父親是更不必說,又寄了一張像來,只有白頭發似乎又多了幾根。姊姊們都好,可惜就為小孩們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寫信。 信還沒有看完,淩吉士又來了。我想站起來,但他卻把我按住。他握著我的手時,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說: 「你想沒想到我又會回轉這屋子呢?」 他只瞅著那側面的小鋪,表示不高興的樣子,於是我告訴他從前的那兩位客已走了,這是特為毓芳預備的。 他聽了便向我說他今晚不願再來,怕毓芳厭煩他。於是我心裡更充滿樂意了,便說: 「難道你就不怕我厭煩嗎?」 他坐在床頭更長篇的述說他這一個多月中的生活,怎樣和雲霖衝突,鬧意見,因為他贊成我早些出院,而雲霖執著說不能出來。毓芳也附著雲霖,他懂得他認識我的時間太短,說話自然不會起影響,所以以後他不管這事了,並且在院中一和雲霖碰見,自己便先回來。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卻裝著說: 「你還說雲霖,不是雲霖我還不會出院呢,住在裡面舒服多了。」 於是我又看見他默默地把頭掉到一邊去,不答我的話。 他算是毓芳快來時,便走了,悄悄告訴我說等明天再來。果然,不久毓芳便回來了。毓芳不曾問,我也不告她,並且她為我的病,不願同我多說話,怕我費神,我更樂得借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閒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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