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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菲女士的日記(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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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來電話。毓芳是好人,她不會扯謊,大約劍如是真病。毓芳說,起病是為我,要我去,劍如將向我解釋。毓芳錯了,劍如也錯了,莎菲不是歡喜聽人解釋的人。根本我就否認宇宙間要解釋。朋友們好,便好;合不來時,給別人點苦頭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還以為我夠大量,太沒報復人了。劍如既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會拒絕聽別人為我而病的消息。並且劍如病,還可以減少點我從前自怨自艾的煩惱。 我真不知應怎樣才能分析我自己。有時為一朵被風吹散了的白雲,會感到一種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難過;但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葦弟其實還大我四歲)把眼淚一顆一顆掉到我手背時,卻像野人一樣在得意的笑了。葦弟從東城買了許多信紙信封來我這裡玩,為了他很快樂,在笑,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卻快意起來,並且說「請珍重點你的眼淚吧,不要以為姊姊像別的女人一樣脆弱得受不起一顆眼淚……」「還要哭,請你轉家去哭,我看見眼淚就討厭……」自然,他不走,不分辯,不負氣,只蜷在椅角邊老老實實無聲的去流那不知從哪裡得來的那麼多的眼淚。我,自然,得意夠了,又會慚愧起來,於是用著姊姊的態度去喊他洗臉,撫摩他的頭髮。他鑲著淚珠又笑了。 在一個老實人面前,我已盡自己的殘酷天性去折磨他,但當他走後,我真想能抓回他來,只請求他:「我知道自己的罪過,請不要再愛這樣一個不配承受那真摯的愛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號 我不知道那些熱鬧的人們是怎樣的過年,我只在牛奶中加了一個雞子,雞子是昨天葦弟拿來的,一共二十個,昨天煨了七個茶鹵蛋,剩下十三個,大約夠我兩星期吃。若吃午飯時,葦弟會來,則一定有兩個罐頭的希望。我真希望他來。因為想到葦弟來,我便上單牌樓去買了四合糖,兩包點心,一簍橘子和蘋果,預備他來時給他吃。我斷定今天只有他才能來。 但午飯吃過了,葦弟卻沒來。 我一共寫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幾天葦弟買來的好紙好筆。我想能接得幾個美麗的畫片,卻不能。連幾個最愛弄這個玩藝兒的姊姊們都把我這應得的一份兒忘了。不得畫片,不希罕,單單只忘了我,卻是可氣的事。不過自己從不曾給人拜過一次年,算了,這也是應該的。 晚飯還是我一人獨吃,我煩惱透了。 夜晚毓芳雲霖來了,還引來一個高個兒少年,我想他們才真算幸福;毓芳有雲霖愛她,她滿意,他也滿意。幸福不是在有愛人,是在兩人都無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地過日子。自然,有人將不屑於這平庸。但那只是另外人的,與我的毓芳無關。 毓芳是好人,因為她有雲霖,所以她「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她去年曾替瑪麗作過一次戀愛婚姻的介紹。她又希望我能同葦弟好,她一來便問葦弟。但她卻和雲霖及那高個兒把我給葦弟買的東西吃完了。 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從來我還沒有留心到。只以為一個男人的本行是會說話,會看眼色,會小心就夠了。今天我看了這高個兒,才懂得男人是另鑄有一種高貴的模型,我看出在他面前的雲霖顯得多麼委瑣,多麼呆拙……我真要可憐雲霖,假使他知道他在這個人前所襯出的不幸時,他將怎樣傷心他那些所有的粗醜的眼神,舉止。我更不知,當毓芳拿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時,會起一種什麼情感! 他,這生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面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髮,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來煽動你的心。比如,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態度遞過那只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但我知道在這個社會裡面是不准許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衝動,我的欲望,無論這於人並沒有損害的事,我只得忍耐著,低下頭去,默默地念那名片上的字: 「淩吉士,新加坡……」 淩吉士,他能這樣毫無拘束的在我這兒談話,像是在一個很熟的朋友處,難道我能說他這是有意來捉弄一個膽小的人?我為要強迫地拒絕引誘,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愛慕的火爐的一角。兩隻不知羞慚的破爛拖鞋,也逼著我不准走到桌前的燈光處。我氣我自己:怎麼會那樣拘束,不會調皮的應對?平日看不起別人的交際,今天才知道自己是顯得又呆,又傻氣。唉,他一定以為我是一個鄉下才出來的姑娘了! 雲霖同毓芳兩人看見我木木的,以為我不歡喜這生人,常常去打斷他的話,不久帶著他走了。這個我也感激他們的好意嗎?我望著那一高兩矮的影子在樓下院子中消失時,我真不願再回到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聲音,和那人吃剩的餅屑的屋子。 一月三號 這兩夜通宵通宵地咳嗽。對於藥,簡直就不會有信仰,藥與病不是已毫無關係嗎?我明明厭煩那苦水,但卻又按時去吃它,假使連藥也不吃,我能拿什麼來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忍耐著生活,安排許多痛苦在死的前面,使人不敢走近死亡。我呢,我是更為了我這短促的不久的生,我越求生得厲害;不是我怕死,是我總覺得我還沒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樂。無論在白天,在夜晚,我都在夢想可以使我沒有什麼遺憾在我死的時候的一些事情。我想能睡在一間極精緻的臥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們跪在榻前的熊皮氊子上為我祈禱,父親悄悄的朝著窗外歎息,我讀著許多封從那些愛我的人兒們寄來的長信,朋友們都紀念我流著忠實的眼淚……我迫切的需要這人間的感情,想佔有許多不可能的東西。但人們給我的是什麼呢?整整兩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裡,沒有一個人來,也沒有一封信來,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爐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還想念這些可恨的人們……其實還是收到一封信的,不過這除了再加我一些不快外,也只不過是加我不快。這是一年前曾騷擾過我的一個安徽粗壯男人寄來的,我沒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滿紙的「愛呀愛的」!我厭恨我不喜歡的人們的殷勤…… 我,我能說得出我真實的需要是些什麼呢? 一月四號 事情不知錯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為什麼會想到搬家,並且在糊裡糊塗中欺騙了雲霖,好像扯謊也是本能一樣,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費力的便使用了。假使雲霖知道沙菲也會騙他,他不知應如何傷心,莎菲是他們那樣愛惜的一個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並且我現在在後悔。但我能決定嗎,搬呢,還是不搬? 我不能不向我自己說:「你是在想念那高個兒的影子呢!」 是的,這幾天幾夜我無時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誘惑我的。為什麼他不在這幾天中單獨來會我呢?他應當知道他不該讓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應當來看我,說他也想念我才對。假使他來,我不會拒絕去聽他所說的一些愛慕我的話,我還將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麼。但他卻不來。我估定這像傳奇中的事是難實現了。難道我去找他嗎?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果的。何況還要別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只好先到雲霖處試一試,所以吃過午飯,我便冒風向東城去。 雲霖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他租的住房在京城大學一院和二院之間的青年胡同裡。我到他那裡時,幸好他沒有出去,毓芳也沒有來。雲霖當然很詫異我在大風天出來,我說是到德國醫院看病,順便來這裡。他就毫不疑惑,問我的病狀,我卻把話頭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費一點氣力,我便打探得那人兒住在第四寄宿舍,在京都大學二院隔壁。不久,我又歎起氣來,我用許多言辭把在西城公寓裡的生活,描摹得寂寞,暗淡。我又扯謊,說我惟一只想能貼近毓芳(我知道毓芳已預備搬來雲霖處)。我要求雲霖同我在近處找房。雲霖當然高興這差事,不會遲疑的。 在找房的時候,湊巧竟碰著了淩吉士。他也陪著我們。我真高興,高興使我膽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幾次,他沒有覺得。他問我的病,我說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間又低,又小,又黴的東房,在雲霖的隔壁一家大元公寓裡。他和雲霖都說太濕,我卻執意要在第二天便搬來,理由是那邊太使我厭倦,而我急切的要依著毓芳。雲霖無法,就答應了,還說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過來替我幫忙。 我能告訴人,我單單選上這房子的用意嗎?它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雲霖住所之間。 他不曾向我告別,我又轉到雲霖處,盡我所有的大膽在談笑。我把他什麼細小處都審視遍了,我覺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會也想到我在打量他,盤算他嗎?後來我特意說我想請他替我補英文,雲霖笑,他卻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含含糊糊的回答,於是我向心裡說,這還不是一個壞蛋呢,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還會紅臉?因此我的狂熱更炎熾了。但我不願讓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驅遣我自己,很早就回來了。 現在仔細一想,我惟恐我的任性,將把我送到更壞的地方去,暫時且住在這有洋爐的房裡吧,難道我能說得上是愛上了那南洋人嗎?我還一絲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麼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無意識,這並不是一個人所應需的,我著魔了,會想到那上面。我決計不搬,一心一意來養病。 我決定了,我懊悔,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個正經女人所做不出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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