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
莎菲女士的日記(1) |
|
【丁玲成名作,寫於1927年冬。初載1928年2月10日《小說月報》第19卷第2號。收入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1928年10月上海開明書店初版)。作品用第一人稱日記體的形式,以一個患了肺病的少女莎菲和葦弟、淩吉士兩個青年男子的感情糾葛為主要線索,描述了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莎菲的叛逆、追求、幻滅和絕望。 莎菲為了追求個性解放和幸福婚姻,一個人離家來到了北京,社會的冷酷,使她感到苦悶和彷徨。葦弟真摯地愛著她,她卻覺得他太沒男子氣,太沒愛的技巧;她不愛他,只是有點可憐他。而新加坡闊少淩吉士俊美的外表,燃起了她少女的不可遏止的激情。她渴望得到淩吉士的愛,可是又發現「在他豐儀的裡面是躲著一個何等卑醜的靈魂」,他並不是理想的知己,但仍為他的儀態所傾倒,竟不能自製地渴望並終於得到了淩吉士的擁抱和接吻。過後她又鄙夷自己,傷心地哭了。最後,她決計搭車南下,到無人認識的地方去尋求和探索。作者採用新的結構和大膽的描寫,運用細膩的心理剖析刻畫了莎菲的情感與理智的衝突,她對個性解放和愛情的追求,以及因對現實不滿而尋求出路的苦悶和掙扎。作品成功地塑造了大革命失敗後一個中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典型形象,使作品具有深刻的時代意義。】 十二月二十四 今天又颳風!天還沒亮,就被風刮醒了。夥計又跑進來生火爐。我知道,這是怎樣都不能再睡得著了的,我也知道,不起來,便會頭昏,睡在被窩裡是太愛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醫生說頂好能多睡,多吃,莫看書,莫想事,偏這就不能,夜晚總得到兩三點才能睡著,天不亮又醒了。像這樣颳風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許多使人焦躁的事。並且一颳風,就不能出去玩,關在屋子裡沒有書看,還能做些什麼?一個人能呆呆的坐著,等時間的過去嗎?我是每天都在等著,挨著,只想這冬天快點過去;天氣一暖和,我咳嗽總可好些,那時候,要回南便回南,要進學校便進學校,但這冬天可太長了。 太陽照到紙窗上時,我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數雖煨得多,卻不定是要吃,這只不過是一個人在颳風天為免除煩惱的養氣法子。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點時間,但有時卻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氣,所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沒玩它,不過在沒想出別的法子時,又不能不借重它來像一個老年人耐心著消磨時間。 報來了,便看報,順著次序看那大號字標題的國內新聞,然後又看國外要聞,本埠瑣聞……把教育界,黨化教育,經濟界,九六公債盤價……全看完,還要再去溫習一次昨天前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編級新生的廣告,那些為分家產起訴的啟事,連那些什麼六〇六,百零機,美容藥水,開明戲,真光電影……都熟習了過後才懶懶的丟開報紙。自然,有時會發現點新的廣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綢緞鋪五年六年紀念的減價,恕訃不周的訃聞之類。 報看完,想不出能找點什麼事做,只好一人坐在火爐旁生氣。氣的事,也是天天氣慣了的。天天一聽到從窗外走廊上傳來的那些住客們喊夥計的聲音,便頭痛,那聲音真是又粗,又大,又嗄,又單調;「夥計,開壺!」或是「臉水,夥計!」這是誰也可以想像出來的一種難聽的聲音。還有,那樓下電話也不斷的有人在電機旁大聲的說話。沒有一些聲息時,又會感到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堊的牆。它們呆呆的把你眼睛擋住,無論你坐在哪方:逃到床上躺著吧,那同樣的白堊的天花板,便沉沉地把你壓住。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厭的心的;如那麻臉夥計,那有抹布味的飯菜,那掃不乾淨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臉臺上的鏡子——這是一面可以把你的臉拖到一尺多長的鏡子,不過只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頭,那你的臉又會扁的使你自己也害怕……這都可以令人生氣了又生氣。也許只我一人如是。但我寧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只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我太遠了。 吃過午飯,葦弟便來了,我一聽到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聲從走廊的那端傳來時,我的心似乎便從一種窒息中透出一口氣來感到舒適。但我卻不會表示,所以當葦弟進來時,我只默默的望著他;他以為我又在煩惱,握緊我一雙手,「姊姊,姊姊,」那樣不斷的叫著。我,我自然笑了!我笑的什麼呢,我知道!在那兩顆只望到我眼睛下面的跳動的眸子中,我准懂得那收藏在眼瞼下面,不願給人知道的是些什麼東西!這有多麼久了,你,葦弟,你在愛我!但他捉住過我嗎?自然,我是不能負一點責,一個女人應當這樣。其實,我算夠忠厚了;我不相信會有第二個女人這樣不捉弄他的,並且我還確確實實地可憐他,竟有時忍不住想指點他:「葦弟,你不可以換個方法嗎?這樣只能反使我不高興的……」對的,假使葦弟能夠再聰明一點,我是可以比較喜歡他些,但他卻只能如此忠實地去表現他的真摯! 葦弟看見我笑了,便很滿足。跳過床頭去脫大氅,還脫下他那頂大皮帽。假使他這時再掉過頭來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從我的眼睛裡得些不快活去。為什麼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 我總願意有那麼一個人能瞭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麼?偏偏我的父親,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如此盲目的愛惜我,我真不知他們愛惜我的什麼;愛我的驕縱,愛我的脾氣,愛我的肺病嗎?有時我為這些生氣,傷心,但他們卻都更容讓我,更愛我,說一些錯到更使我想打他們的一些安慰話。我真願意在這種時候會有人懂得我,便罵我,我也可以快樂而驕傲了。 沒有人來理我,看我,我會想念人家,或惱恨人家,但有人來後,我不覺得又會給人一些難堪,這也是無法的事。近來為要磨練自己,常常話到口邊便咽住,怕又在無意中竟刺著了別人的隱處,雖說是開玩笑。因為如此,所以可以想像出來,我是拿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陪葦弟坐。但葦弟若站起身來喊走時,我又會因怕寂寞而感到悵惘,而恨起他來。這個,葦弟是早就知道的,所以他一直到晚上十點鐘才回去。不過我卻不騙人,並不騙自己,我清白,葦弟不走,不特於他沒有益處,反只能讓我更覺得他太容易支使,或竟更可憐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請毓芳同雲霖看電影。毓芳卻邀了劍如來。我氣得只想哭,但我卻縱聲的笑了。劍如,她是多麼可以損害我自尊之心的;因為她的容貌,舉止,無一不像我幼時所最投洽的一個朋友,所以我不覺得時常在追隨她,她又特意給了我許多敢於親近她的勇氣。但後來,我卻遭受了一種不可忍耐的待遇,無論什麼時候想起,我都會痛恨我那過去的,不可追悔的無賴行為:在一個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給了她八封長信,而未被人理睬過。毓芳真不知想的哪一股勁,明知我不願再提起從前的事,卻故意邀著她來,像有心要挑逗我的憤恨一樣,我真氣了。 我的笑,毓芳和雲霖不會留意這有什麼變異,但劍如,她能感受到;可是她會裝,裝糊塗,同我毫無芥蒂的說話。我預備罵她幾句,不過話到口邊便想到我為自己定下的戒條。並且做得太認真,反令人越得意。所以我又忍下心去同她們玩。 到真光時,還很早,在門口遇著一群同鄉的小姐們,我真厭惡那些慣做的笑靨,我不去理她們,並且我無緣無故地生氣到那許多去看電影的人。我乘毓芳同她們說到熱鬧中,丟下我所請的客,悄悄回來了。 除了我自己,沒有人會原諒我的。誰也在批評我,誰也不知道我在人前所忍受的一些人們給我的感觸。別人說我怪僻,他們哪裡知道我卻時常在討人好,討人歡喜。不過人們太不肯鼓勵我說那太違心的話,常常給我機會,讓我反省我自己的行為,讓我離人們卻更遠了。 夜深時,全公寓都靜靜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些事,我還能傷心什麼呢?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