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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晚香(2)


  「媽媽」回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又來了土改複查工作隊。工作隊裡有個中年婦女,這個女同志落腳晚香家裡,睡在晚香那小炕上。她白天跟著她們爬坡種地。燒飯喂豬,晚上教村裡婦女識字。沒有一個婦女能比晚香更上心的,她看中了這個十七歲的小媳婦,夜夜同她談半宵,晚香聽得心裡著實喜歡,她打開了心中的窗戶,她看得遠了,想得高了。她覺得能為更多的人做事比為一家人做事更高興。這個女同志又再三勸說,公公婆婆只得答應讓晚香去縣上住了三個月的訓練班。她回來時變得更為穩定和堅強,外表看起來卻又比小時更溫順謙和,總是帶著微微地含蓄的笑容。好象對一切人一切事,對生話懷著甜甜的心意。人們都會自然地望著她,詫異地猜想她到底遇著什麼高興的事咧。

  的確是的,晚香好象又回到了媽媽懷裡似的,現在有人關心她了,照顧她了,對她滿懷著希望,她象一個在媽媽面前學步的孩子,走一步,望一步,感到周圍都在注視著她,替她使力,鼓舞著她。她不再是一個孤兒,一個孤零零,只知道勞動,隨時都要避免惡聲的叱責和狠毒的打罵的可憐人了。現在是溫暖的春風吹遍了原野,白雲在藍天浮游,山間小路好似康莊大道。晚香白天跟在兄嫂們後邊耩耪犁刈,挑著擔兒爬上爬下,晚上走家串戶,學著那些工作隊的人們,宣傳黨和政府的各項政策。她懂的,就現身說法,她還不懂的,就把聽來的,生吞活剝地逐條念一遍。她當了婦女組長,又當了婦女主任,這個村才二十來戶人家,她得把全村的一半人的心意摸透。隨後她被吸收參加了共產黨。她有了真正的媽媽,她就在這個村裡,慢慢地成長,她生活在這裡,就象魚在水裡一樣,自由,安適。沒有一個人小看她,也沒有一個人不服她。

  一九五四年,那個抗美援朝的志願軍回來了,天天晚上向村裡的大伯小叔,哥哥弟弟,講述一些聞所未聞的戰鬥故事,大家把他看成非凡的人。晚香知道他是「同志」,她的心幾乎跳出來了。她不再把他看成只是過日子的夥伴,而是能終身依靠的兩個有著共同理想、共同言語的神聖關係的人。李桂沒住幾天,便到四川上學去了,學文化,學政治,學軍事。党要培養這批從朝鮮回來的勇敢而忠誠的戰士,使他們幾年後成為一批有實戰經驗的初級軍事幹部。

  杜晚香仍舊留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溝。她為他們一大家子人辛勤地勞動著,她又為這個山村的婦女工作而奔波。年復一年,她是否就在這條山溝裡,隨著它的建設和發展,緩緩地按步就班地走向社會主義、共戶主義社會呢

  飛向北大荒

  一九五八年的春天,李家溝全村人都在談論一件新鮮事:李桂從四川的軍事學校集體轉業到東北的什麼北大荒去了。小小的村裡各種猜測都有,那是什麼地方啊!遠在幾千里的邊戍,那是古時候犯罪的人充軍流放的地方,就是受苦的地方。李桂這孩子是咋搞的,抗美援朝,打過仗,受過苦,是有功的人,怎麼卻轉業到那裡去呢這事大約不好。從李桂的信上來看,也看不出什麼頭緒,只說是支援邊疆建設,叫媳婦也去。這能去嗎北大荒,北大荒,究竟在哪裡呢聽說那裡是極冷極冷的地方,六月還下雪,冬天冰死人,風都會把人卷走,說摸鼻子,鼻子就掉,摸耳朵,耳朵也就下來。嫂嫂們用同情的眼光望著晚香,那是不能去的。公公婆婆也說,媳婦要是再走,兒子就更不容易回家了,還是向上級要求,轉業就轉回老家吧。村裡黨支部同志也說,不一定去,去那裡當家屬,沒意思,不如留在村上做工作。晚香默默地含著微笑,聽著這各種各樣的議論和勸說,最後才說:「媽,爸,還是讓我去看看,好歹我能告訴你們真情況。李桂能去的地方,我有什麼不能去李桂是集體轉業,那就不止他一個人,而是有許許多多的人。那麼多人能住的地方,我有什麼不能住去建設邊疆麼,建設就是工作,我不會吃現成飯。村上的工作,能作的人也多,有我沒我是一個樣。我看,我是去定了。」

  公公婆婆,眾人看她意志堅定,只得同意她。她仍舊背著一個小包袱,裡面放幾件換洗衣服,梳頭洗臉零用東西,幾個玉米餅子,還有李桂寄來的錢,離別了在這裡生長二十多年的故鄉。公公陪她走幾十裡路到天水車站,囑咐她到了地方千萬詳詳細細寫信回來。

  火車隆隆地奔馳向東。不斷的遠山,一層一層向後飛逝。車兩邊的道路,原野,無盡的一片一片地移近來,又急速地流過去。天怎麼這樣藍,白雲一團一團地聚在空中,可是又隨著轉動的藍天嫋嫋地不見了,一忽又是一團一團新的白雲湧上來。晚香過去常常在原上看到寥廓的天空,也極目天地的盡頭,可是現在卻是走不完,看不完的變化多景的山川河流,田野樹林,風是這樣軟,一陣一陣從車窗口吹進來,微微飄動她額前的短髮,輕拂著她緋紅的臉頰。

  太陽紅彤彤地浮在西邊天上,火車在轉向北方時,那漫天火一樣的紅光直照到車窗裡邊,透明而又好似罩在一層輕霧裡邊。那個射著金光的火球,慢慢沉下去了。天象張著的一個大網,紫色的霧上升了,兩邊又呈現出暗青色,黃昏了,夜正在降臨。

  火車走過了一個小站,又一個小站,一座大城市又一座大城市。無數的人群,牽著孩子,扶著老人,背著大包小包,跑到站台,擁進車廂,坐在剛騰空出來的座位上。可是在車站上又有了一列長長的隊伍,在歌唱偉大的祖國的樂曲聲中走過檢票的地方。刺目的燈光,在站台照耀著,火車又開動了,遠遠近近,遮遮掩掩的繁星,又比繁星還亮的閃閃的燈光,更是一大團一大團的掠過。呵!祖國,祖國呵!您是這樣的遼闊,這樣的雄偉,這樣的神秘和迷人呵!杜晚香從一個小山溝被拋到這末一個新的連做夢也想不到的宇宙裡來了。她緊張得顧不上多看,來不及細想,好象精疲力竭,卻又神情振奮,兩個眼睛瞪得大大的,好象有使不完的力量。她就這樣坐在車上,吃一點帶的玉米餅,喝一點白開水。她隨著人流,出站進站,下車上車,三天三夜過去,同車旅客告訴她,北大荒到了。呵!北大荒到了。

  這是什麼地方

  火車停在道軌上,車站和站台兩邊的雪地裡,排滿了各種各樣的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黑色的,叫不出名字來的象房子那樣大、比房子還要大的機器。機器上面覆蓋著綠色的,黃色的,灰色的雨布,雨布上存留著厚厚一層積雪。到處都圍著一圈一圈的人,穿大衣的,穿棉衣的,大皮帽下面露出閃光的眼睛,張著大嘴笑呵呵,他們彼此都象很熟識,只聽這個人問:「你是哪個農場的」那個說:「呵!看呵!這幾台洛陽東方紅是給我們場的!」遠處又在喊,「喂,這是什麼機器,哪國造呵我們要國產的。」還有人說:「你哪天回場,趕著把豆種和拖拉機零件都運走,家裡等著……」遠遠近近一群一群的人,喊著號子,扛著抬著什麼東西往汽車上裝。大包小包裝滿了汽車,出廠不久的解放牌,大輪上繞著防滑鐵鍊,一隊一隊開走了。站外的汽車停車場真說不來有多寬有多大,汽車就象大匣子似的,密密麻麻,全是十個軲轆的大卡車,一打問,啊呀,都是農場的,是哪個農場的卻說不清,這裡農場可多咧。站在坡坡上一望,路就象蜘蛛網似的從這裡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這末多條路,通到哪裡去呢通到農場嘛!街道不多,鋪子也不算多,可是路寬著咧,路兩邊都挖有排水溝,溝邊栽著小白樺樹,整整齊齊,都是新栽的。街道上的人象趕會一樣,擁擠得很。這裡的人真怪,買東西都揀著那幾樣東西買,熱水瓶,飯盒,防蚊帽,花毛巾……買的賣的都象老熟人一樣。常常聽見售貨員親切地問:「春麥播上了嗎新到的防蚊油,廣州來的,頂有效。」買的也問:「依蘭鐮刀有了麼雨季麥收,我們要得多咧。」

  最熱鬧的地方,數豆漿油條小鋪子。從火車上下來的,從汽車上下來的,住招待所的,都愛來這裡喝一碗熱豆漿,吃兩根剛出鍋的炸油條。這裡也是交換新聞的好地方。新聞也就是一個方面的——農場。「聽說你們那裡來了轉業軍官,上甘嶺戰鬥的英雄呀!」聽說部長又來了,到XX農場去了!」

  「來了!到我們場去的!部長一來,不到場部,不進辦公室,還是當年開墾南泥灣的那股勁頭,坐著小吉普先到地頭,看整地質量,麥播質量,又一頭紮進駕駛棚,親自試車,檢查機車,農具的保養質量,和拖拉機手,農具手們說說笑笑,熱乎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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