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杜晚香(1)


  【初載《人民文學》1979年第7期。本文描寫了一個普通農村婦女杜晚香成為省勞動模範的成長過程。杜晚香家境貧寒,5歲喪母,受盡後母的虐待。8歲時,「居然能擔負許多家務勞動了」。生活雖苦,可是她卻「在勞動裡邊享受著勞動的樂趣」。她13歲時由後母作主許配給李桂做媳婦。開始3個嫂嫂見她瘦弱都瞧不起她,後來她以辛勤出色的家務和田間勞動,使公公和嫂嫂們都改變了對她的看法。土改後她家分到了土地。她的丈夫李桂又參軍赴朝作戰。在土改複查工作隊一位女幹部的啟發幫助下,「她打開了心中的窗戶,她看得遠了,想得高了。」她去縣裡參加了訓練班,隨後又參加了共產黨。當參加抗美援朝的丈夫回來後,「她不再把他看成只是過日子的夥伴,而是能終身依靠的兩個有著共同理想、共同言語的神聖關係的人」。李桂不久集體轉業到東北北大荒。杜晚香不顧家人的勸阻,毅然從西北的黃土高原來到東北的北大荒平原。到北大荒後她看到了創業者的豪邁粗獷的性格,看到了新型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看到了建設事業的蓬勃發展。在新的環境裡,她熱心為公眾服務,和小夥子一樣幹重活,用自己的言行教育知識青年。她先後被選為隊、農場、全墾區乃至全省的標兵。本文行文流鬯,情感新切委婉,真實可信地再現了這位勞模的動人形象。曾得到評論界的好評。】

  一枝紅杏

  春天來了,春風帶著黃沙,在原上飛馳;乾燥的空氣把僅有的一點水蒸氣吸幹了,地上裂開了縫,人們望著老天歎氣。可是草卻不聲不響地從這個縫隙,那個縫隙鑽了出來,一小片一小片的染綠了大地,樹芽也慢慢伸長,灰色的,土色的山溝溝裡,不斷地傳出汩汩的流水聲音,一條細細的溪水寂寞地低低吟誦。那條間或走過一小群一小群牛羊的陡峭的山路,迤迤邐邐,高高低低。從路邊亂石壘的短牆裡,伸出一支盛開的耀眼的紅杏,惹得溝這邊,溝那邊,上坡下溝的人們,投過欣喜的眼光。呵!這就是春天,壓不住,凍不垮,幹不死的春天。萬物總是這樣倔強地迎著陽光抬起頭來,挺起身軀,顯示出它們生命的力量。

  杜家八歲的那個晚香閨女,在後母嫌厭的眼光,厲聲的呵叱聲和突然降臨的耳光拳頭中,已經捱過了三年,居然能擔負許多家務勞動了,她也就在勞動裡邊享受著勞動的樂趣。她能下到半裡地的深溝裡擔上大半擔水,把她父親的這副擔子完全接了過來,每天中午她又擔著小小飯食擔兒爬到三裡高的原上送給刨地的父親。父親是愛她的,卻只能暗暗的用同情的眼光默默望著這可愛的閨女。可是晚香這個小女子,並不注意這些,只盡情享受著寥廓的藍天,和藍天上飛逝的白雲。這原可大咧,一直望到天盡頭,滿個高原平展展,零零星星有些同她父親差不多的窮漢們,彎著腰在這兒在那兒侍弄地塊,還有散散落落幾十隻、十幾隻綿羊在一些沒有開墾過的地邊找草吃。多舒坦呵!小小眼睛,一雙象古畫上的丹鳳眼那末一雙單眼皮的長長的眼睛向四方搜羅。幾隻大鷹漫天盤旋,一會在頭頂,一會又不見了,它們飛到哪裡去了呢是不是找媽媽去了媽媽總有一天要回來的。媽媽的眼睛多柔和,媽媽的手多溫暖,媽媽的話語多親切,睡在媽媽的懷裡是多麼的香甜呵!晚香三年沒有媽媽了,白天想念她,半夜夢見她,她什麼時候回來呵!晚香從來就相信自己的想法,媽媽有事去外婆家了,媽媽總有一天會回來的。一到了海闊天空的原上,這些想法就象大鷹一樣,自由飛翔。天真的幼小的心靈是多麼的舒暢呵!

  晚香就是這樣,象一枝紅杏,不管風殘雨暴,黃沙遍野,她總是在那亂石牆後,爭先恐後地怒放出來,以她的鮮豔,喚醒這荒涼的山溝,給受苦人以安慰,而且鼓舞著他們去作嚮往光明的遐想。

  作媳婦

  一年過去又一年,五年了,晚香滿了十三歲,由後母做主許給對門原那邊什麼地方一個姓李的家裡做媳婦。那天她背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包袱,裡邊放一件舊褂子,一條舊單褲,一雙舊鞋,一個缺齒的木梳,一塊手心那麼大的小鏡子,跟著父親走出了家門。正是冬天,山溝裡的人家都關著門,只有村頭那家的老爺爺站在門口等著他們過去,還對她說了一句:「香女呵!去到李家,聽人家的話,規規矩矩做人家的事,不要惹人生氣才是呵!」就這樣一個人,一句話,的確使得心硬的晚香眼角疼了一陣,她把這話,把這老人的聲音相貌永遠刻在腦子裡了,儘管她後來一直也沒有見到過他。這就是她生活了十三年的偏僻的窮山溝對她唯一的送別。

  原上紛紛下開了雪,父親一句話也不說,只在前邊默默地走。他捨不得這小閨女到人家去做媳婦,也想到自己對不住她死去了的娘,他沒有按照她的心願好好看承這閨女。可是他覺得一切事情都不如他的願望,他沒有一點辦法呵!就讓她憑命去吧。

  路不近,晚香吃力地在寒冷的原上,迎著朔風,踏著雪地上的爹的腳印朝前走,她懂得她就要踏入另一個世界了。她對新的生活,沒有幻想,可是她也不怕。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小了,能經受住一切。她也看見過做媳婦的人。她能勞動,她能吃苦,她就能不管闖到什麼陌生的環境裡都能對付。她是一棵在風霜裡面生長的小樹,她是一枝早春的紅杏,反正她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孤女,公公婆婆,大姑小叔也無非是另一個後母。

  李家是一個人口眾多的人家,老倆口有四個兒子,和四個孫子,晚香是他們小兒子的媳婦。雖說是窮人家,可比晚香家過得寬裕多了。他們有二十來畝地,自種自吃。他們替小兒子和新來的兒媳婦在他們的房子裡砌了一盤小炕。晚香有生以來第一次鋪了—床新擀的羊毛氈,她摸著那短毛的硬氈,覺得非常暖和。三個嫂嫂看見她瘦弱的身體都歎氣:「這毛丫頭能幹什麼五十塊大洋還不如買頭毛驢。」

  晚香不多說話,看著周圍的事物,聽著家人的議論,心裡有數。婆婆領著她,教她做著家裡各種各樣的活兒。晚香安詳地從容不迫地擔水,燒火,刷鍋做飯,喂雞喂豬。不久就同幾個嫂嫂一樣的值班上灶。輪班到她的日子,她站在小板凳上一樣把全家十幾人的飯食做得停停當當,一樣能擔著滿擔水、米湯和飯食上坡、下溝,她在地裡學著耩、耪、犁、刈,她總能悄悄地趕上旁人。公公是一個好把式,也挑剔不出她什麼毛病。嫂嫂們都是尖嘴薄舌,也說不出她什麼。晚香就在這個小山溝又紮下根來,勤勤懇懇,為這一大家子人長年不息地勞累著。

  這個新的小山溝如今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外邊的驚天動地,改天換地,並沒有震動過這偏僻的山溝。公公有時也把在村上聽到的一星半點的消息帶回家來,但這些新聞對於一個蒙昧的小女子,也無非象原上的風、溝裡的水,吹過去,淌下來那樣平平常常。但,風越吹越大,水越流越響,而且臨到了每個偏僻的大小山溝。這李家溝也不由自己地捲進去了。這溝裡沒有地主,沒有富農,少數地塊是自己的,大片大片的是租種別村的。現在忽然來了解放軍、共產黨、工作隊,忽然地畝這塊那塊都歸種地的人了。晚香家裡按人口也分進了不少地。公公婆婆成天咧開著嘴,老倆口天天爬到原上,走過這個地塊,又走過那個地塊,看了這片莊稼又看那片莊稼,綠油油,黃燦燦,這是什麼世界呵!有這樣的好事!晚香一時半刻是不能深刻體會老人們的心意的,可是全家分到土地的喜悅,感染著她,她也興致勃勃地忙碌著。不久,解放軍擴軍了,只聽人人說什麼抗美援朝。抗美援朝,晚香還來不及懂得這個新名詞,李家的小兒子就報名參軍了。兩個老人說這是應該的,我們家有四個兒子。於是不久,晚香的丈夫李單就披紅戴花辭別了這高原深溝。這是一九五一年的事,那時晚香十七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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