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杜晚香(3)


  「我剛到農場,思想不穩定,不知怎樣讓部長知道了。他找到我住的馬架子,和我談道:『你們當年打過仗,有過功,現在在這裡屯墾戍邊,向地球開戰,同大自然搏鬥,搞共產主義社會,這是豪邁的事業,要有豪情壯志,要幹一輩子!子孫萬代都會懷念你們,感謝你們!』我聽部長的話,把愛人、小孩都接來了,就在這裡紮根落戶於一輩子了,哈哈!」

  「去年麥收時,連月陰雨,隊裡人、機、畜齊上陣,我們隊一個轉業排長,卻拿上鐮刀,坐在道邊樹蔭下看書。一會過來一個老漢,手拿鐮刀,腳穿解放鞋,褲腿卷起,看見了問他;『為什麼在這裡看書,不下地』他答道;『誰樂意幹,誰幹吧,我不去!』老漢停步,問:『這是龍口奪麥,大家都去,你為什麼不去。他回答說,『就是不樂意!』老漢發火了,猛地喊道:『你不去,我關你禁閉!』他說:『你管不了我,你算老幾!』老漢笑道:『我是王震,管得了你嗎』排長嚇一跳,拿起鐮刀就跑,滿心慚愧,到地裡見人便說部長怎麼怎麼……這天他創紀錄割了三畝五分地!」

  杜晚香聽到這些,也跟著笑,把這些最初的印象,刻在心的深處了。豆漿鋪裡的顧客走了一批,又換來一批,從早晨四點到晚上八點。怎麼早晨四點就有人原來北大荒天亮得早,再往後三點就天亮了,天一亮就有人動彈,誰能等到太陽老高才起炕!現在這裡的早晨是一天的最好時辰。四點,往後是三點兩點,東邊天上就微微露出一線、一片透明的白光。微風帶著溶雪時使人舒適的清涼,帶著蘇醒了的樹林泛出來的陳酒似的香味撲入鼻孔,沁入心中。白光慢慢變成緋色了,天空上的星星沒有了,遠遠近近傳來小鳥的啾唧,一線金紅色的邊,在雲後邊湧上來了,層層雲朵都鑲上了窄窄的透亮的金色的邊。人們心裡不禁說;「太陽要出來了」,於是萬物都顯露出無限生機,沸騰的生活又開始了。

  杜晚香被接待在招待所了。招待所住得滿滿的,房間,過道,飯廳,院子,人來人往,大家很容易不約而同地問道;「你是哪個農場的你分配在哪裡做什麼工作……你們農場房建怎麼樣還住帳篷嗎……」

  杜晚香的房間裡還住有兩個女同志和一個小男孩。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同志是學生樣子,動作敏捷,說話伶俐,頭揚得高高的,看人只從眼角微微一瞟。她聽到隔壁房間有人說北大荒狼多,便動了動嘴唇,露出一列白牙,嗤嗤笑道:「狼,狼算個什麼,家常便飯。那熊瞎子才真闖咧,看到拖拉機過來,也不讓開,用兩個大爪子,撲住車燈,和拖拉機對勁呢……」原來她是一個拖拉機手,來農場一年,開了多少荒,自己都算不清了。杜晚香真佩服她,覺得是一個高不可攀的人。另一個是轉業海軍的妻子,帶一個半歲多的男孩,這是一個多麼熱情而溫柔的女性呵!她親切仔細地問杜晚香的家鄉、來歷,鼓勵她說:「北大荒,沒有什麼嚇人的。多住幾天就慣了。我是南方人,在大城市裡長大,說生活,我們那裡吃的,穿的,享受的,樣樣都好,剛聽說要來這裡,我也想過,到那樣冷的地方去幹什麼。

  剛來時,正是陽曆二月底,冰天雪地,朔風刺骨,住無住處,吃的高梁米黃豆,一切都得從頭做起,平地起家,說不苦,也實在有些過不慣。嘿,忙了一陣子,真怪。我們都喜歡這裡了,我們決心在這裡安家落戶,象部長說的,開創事業。享現成的,吃別人碗裡的殘湯剩水,實在沒有什麼味道。我現在是要把這孩子送到他姥姥家,過兩年這裡有了幼兒園時再接回來。一個人呀,只有對黨,對革命,對窮苦百姓,充滿無限的熱愛,就沒有什麼困難不能克服,就沒有什麼事情不願為之盡力,就才能懂得什麼叫真正的生活和幸福……」這個越說越激動的女性看了看晚香,感到自己說得太多太遠了,才遺憾似地慢慢說道:「象你這樣的人,受過苦,會勞動,是黨員,又有一個志願軍戰士的丈夫,你一定會喜歡這個地方,一定能過得很好的。我真希望你能生活得好,工作得好啊!」

  她的曾經是海軍戰士的丈夫,長得堂堂一表,濃眉俊眼,謙虛和藹,也走到房間裡來,彬彬有禮地招呼杜晚香,幸福地抱起他們的兒子,挽著愛人到外邊去散步。這是些什麼人呵!這到底是什麼地方

  這就是家

  接待站的人,按地址把杜晚香交給一位司機,搭乘他的大卡車去XX農場。同車的,還有兩家的家屬,都是拖兒帶女,另有三個辦事的幹部。這天天氣明朗,地還是硬硬的,斑斑點點未化完的雪,東一片西一片,仍然積在大道上,車輪輾過去,哢哢發響。太陽照在遠山上,照在路兩邊的地裡,有的地方反射出一道道刺目的白光,在凸出的地面,在陽坡邊全是沾泥帶水的黑色土壤。從黃土高原來的人,看到這無盡的,隨著汽車行走的蒸發出濕氣,滲出油膩的黑色大地,實在希罕可愛。同車的人告訴她:「黑龍江人常說,這裡的土插根筷子都會發芽咧。」

  一路上遠處有山,近處是原,村莊很少,人煙很稀,汽車就在只能遇到汽車的大道上馳騁,景物好象很單調,可是誰也捨不得把眼光從四周收回,把一絲一點的發現都當作奇跡互相指點。

  一陣微風吹過,只見從地平線上漫過來一片輕霧,霧迅速地重起來,厚起來,象一層層灰色的棉絮罩在頭上,人們正在懷疑,彼此用驚奇的眼光詢問,可是忽然看見小小的白羽毛,象吹落的花瓣那樣飛了下來,先還零零落落,跟著就一團一團地飛舞,司機棚裡的小孩歡喜得叫了起來,大人們也笑道:「怎麼,說下就下,可不真的下起雪來了。」汽車加快速度,在飛舞的花片中前進。花片越來越大,一朵朵一簇簇的,卻又是輕盈地橫飛過來,無聲的落在衣衫上,落在頭巾帽子上,沾在眼睫上,眉毛上,消了,又聚上來,擦乾了,又沾上來。空中已經望不見什麼了,只有重重疊疊,一層又一層地扯碎了的棉花團,整個世界都被裹進桃花,梨花,或者繡球花裡了。車開不快了,一步一步摸索著前進。司機同志在這滿天飛雪的春寒中,渾身冒著熱汗呢。不遠了,農場就在前邊,快點到達吧。

  不久,就聽見花霧中傳來人聲,車子停了,一個人,一群人走了出來,牽人的,扶人的,抱小孩的,拿東西的,都親切地問道:「路上還好走吧。我們真擔心事咧。快進屋,暖和暖和。」

  這裡是農場的汽車站,人群裡有沒有李桂呢李桂來接沒有沒有,沒有。杜晚香隨著被人們擁進一間大屋,屋中燃燒著一個汽油桶做的大火爐,爐筒子就有房梁粗,滿室暖融融的。屋子裡沒有什麼陳設,只有一張白木桌子,幾條板凳,有些人圍在剛下車的家屬們周圍,問寒問暖,連說:「一路辛苦了,先到場部招待所呆幾天,好好休息。有什麼需要,有什麼困難,儘管說。這就到了家嘛。」這些人杜晚香一個也不認識,卻象來到一個親戚家被熱情招待著,又象回到久別的家裡一樣。樣樣生疏,樣樣又如此熟稔。她也就象在家鄉一樣習慣地照顧著別人。有人拿開水來了,她接過來一碗一碗的倒著,捧到別人面前。看見地上有些泥塊,煙頭,便從屋角拿起一把條帶掃了起來。旁人先還有點客氣,慢慢也就不覺得她是一個新來乍到,從好幾千里遠方來的客人,倒好象她也是一個住久了的主人似的。那個同車來的幹部,一路來很欣賞杜晚香的那種安詳自若,從容愉快的神情,他對她說:「這就是家,我們都在這裡興家立業。我們剛來時,連長帶著我們一連人,說是到農場去,汽車走了兩天,第二天傍晚,汽車停在一塊靠山的荒地上,連長說:『下車吧!到家了,到家了。』家在哪裡呢一片原始森林,一片荒草地,哪裡有家呢我們遲疑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動彈。連長說:『都下車吧。都到家了,還不下來。』又說;『快下車,砍木頭,割草,割條子,蓋個窩棚,要不今晚就要露營了。』連長首先跳下車,我們一個一個也都下車了。忙忙亂亂,就這樣安下家來。哼,現在可不一樣了。你明天看看場部吧,電燈電話,高樓大廈咧。回想當初真夠意思。」

  家屬生活

  離場部三十多裡路的第十三生產隊,是一個新建隊。李桂是這個隊的一名拖拉機手,雖是新手,但他謹慎,勤奮,有問題找老師,一面工作一面學習,在這都是初來乍到的人群裡,誰都在做著沒有學習過的新鮮事兒,因此他很忙。妻子來了,他很高興。他從集體宿舍搬了出來,在一間剛蓋好的乾打壘的草房裡安了家,一切整修過日子的事,都交給晚香,心裡很滿意,在他家鄉整整辛勤勞累了十一年的媳婦,該安安閒閑過幾天舒服日子,他的工資很夠他們過的。

  杜晚香忙了幾天,把一個家安下來了。從生活看來是安定的。但人的心境,被沿路的新鮮事物所激起的波浪卻平靜不下來。她覺得有許多東西湧上心頭,塞滿腦手,她想找一個人談談,想找一些事做做,可是李桂很少回家,回家後也只同她談談家常,漫不經心地說:「先住下,慢慢再談工作。再說,你能幹什麼呢無非是地裡活,鋤草耪地,可這裡是機械化,大型農場,一切用機器,我看把家務活做好也不壞嘛。」

  五月正是這裡播種的大忙季節,紅色的拖拉機群,在耙好的大塊大塊的地面上走過去,走到好遠好遠,遠到快看不見的地邊,才轟轟轟地掉頭轉回來。杜晚香在宿舍前邊一排剛栽的楊樹跟前,一站半天。她不是一個會表達自己思想的人,她才從小山溝裡出來,覺得這裡人人都比自己能於。連李桂現在也成了一個很高很大的角色。他出過國,在朝鮮打過美國鬼子,他學習了幾年,增長了許多知識,現在又是一名拖拉機手,操縱著那末大的,幾十匹馬力的大車,從早到晚,從晚到早的在這無垠的平層層的黑色海洋裡馳騁。他同一些司機們,同隊上的其他的人有說有笑,而回到家裡,就只是等著她端飯,吃罷飯就又走了,去找別的人談,笑,或者是打撲克下象棋,他同她沒有話說,正象她公公對她婆婆一樣。

  其實,他過去對她也是這樣,她也從沒有感到什麼不適合,也沒有別的要求,可是現在她卻想:「他老遠叫我來幹什麼呢就是替他做飯,收拾房子,陪他過日子嗎」她儘管這樣想,可是並沒有反感,有時還不覺得產生出對他的尊敬和愛慕,她只是對自己的無能,悄悄地懷著一種清怨,這怨一天天生長,實在忍不住了,她便去找隊長:「隊長,你安排點工作給我作吧。我實在閑得難受。」隊長是一個老轉業軍人,同來自五湖四海的家屬們打過交道,很懂得家屬們剛來這裡生活的不習慣,總是儘量為她們想辦法,動腦筋,做細緻的思想工作。可是對於現在這個急於要求工作的人,還不很瞭解,也還沒有領會到她的充滿了新鮮,和要求參加勞動的熱情,他只說:「你要工作麼,那很好嘛,我們這樣一個新建隊,事事都要人,處處有工作,你看著辦嘛,有什麼事,就做什麼事,能幹什麼,就幹什麼。唉,要把你編在班組裡,還真不知道往哪裡編才合適咧……」

  晚香沒有說什麼。可是這個新湊合起來,還只有三十多戶的家屬區,卻一天天變樣了。原來無人管的一個極髒的廁所忽然變得乾淨了,天天有人打掃,地面撒了一層石灰,大家不再犯愁進廁所了。家家門前也光光亮亮,沒有煤核、垃圾煙頭。開始誰也沒有注意,也沒有人打問,只以為是很自然的事。有些人家孩子多,買糧,買油常常感到不方便,看見晚香沒孩子,就托她捎東西,看看孩子。慢慢找她幫忙的人多了起來,先還說聲謝謝,往後也就習以為常了。有的人見她好使喚,連自己能做的事也要找她,見她在做鞋子,就請她替孩子也做一雙,看見她補衣服,也把丈夫的衣服拿來請她補補。還有向她借點糧票,或借幾角錢的,卻又不記得還。晚香對這些從不計較。反正這家屬區有了這樣一個人,人人都稱心。隊長也顧不上管她們,生活從表面上看起來就象一潭平靜的湖水,悠然自得地過下去。李桂覺得妻子不再吵著要工作,也以為她很安心地在過日子。活了多少年,就幾乎勞累了多少年的一個孤女子,現在也該象一隻經歷了巨風惡浪的小船,找到了一個避風的小港灣,安安穩穩地過幾天太平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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