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在醫院中(1)


  【初載於1941年11月延安《穀雨》創刊號,名《在醫院中時》。1942年8月載于重慶《文藝陣地》時,易名為《在醫院中》(去掉一個「時」字)。作品描寫了一個青年醫生陸萍,從上海來到延安後與周圍環境產生尖銳矛盾的故事。】

  一

  十二月裡的末尾,下過了第一場雪,小河大河都結了冰,風從收穫了的山岡上吹來,刮著牲口圈篷頂上的葦稈,嗚嗚地叫著,又邁步到溝底下去了。草叢裡藏著的野雉,刷刷地整著翅子,鑽進那些石縫或是土窟洞裡去。白天的陽光,照射在那些夜晚凍了的牛馬糞堆上,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幾個無力的蒼蠅在那裡打旋。黃昏很快的就罩下來了,蒼茫的,涼幽幽的從遠遠的山岡上,從剛剛可以看見的天際邊,無聲的,四面八方的靠近來,鳥鵲打著寒戰,狗也夾緊了尾巴。人們都回到他們的家,那惟一的藏身的窯洞裡去了。

  那天,正是這時候,一個穿灰色棉軍服的年輕女子,跟在一個披一件羊皮大衣的漢子後面,從溝底下的路上走來。這女子的身段很伶巧,穿著男子的衣服,就像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似的,她有意的做出一副高興的神氣,睜著兩顆圓的黑的小眼,欣喜地探照荒涼的四周。

  「我是沒有什麼工作經驗的,將來麻煩你的時候一定很多,總請你幫忙才好啦!李科長!你是老革命,鄂豫皖來的吧?」

  她現在很慣於用這種聲調了,她以為不管到什麼機關去,總得先同這些事務工作人員相熟。在學校的時候,每逢到廚房打水,到收發科取信,上燈油,拿炭,她總是拿出這麼一副討好的聲音,可是並不顯得卑屈,只見其輕鬆。

  走到前邊的李管理科長,有著一般的管理科長不急不徐的風度,儼然將軍似的披著一件老羊皮大衣。他們在有的時候顯得很笨,有時卻很聰明。他們會使用軍隊裡最粗野的罵人術語,當勤務員犯了錯誤的時候;他們也會很微妙地送一點雞,雞蛋南瓜子給秘書長,或者主任。這並不要緊,因為只由於他的群眾工作好,不會有其他什麼嫌疑的。

  他們從那邊山腰轉到這邊山腰,在溝裡邊一望,曾閃過白衣的人影,於是那年輕女子大大地噓了一口氣,像特意要安慰自己說:「多麼幽靜的養病的所在啊!」

  她不敢把太愉快的理想安置得太多,卻也不敢把生活想得太壞,失望和頹喪都是她所怕的,所以不管遇著怎樣的環境,她都好好的替它做一個寬容的恰當的解釋。僅僅在這一下午,她就總是這麼一副恍恍惚惚,卻又裝得很定心的樣子。

  跟在管理科長的後邊,走進一個院子,而且走進一個窯洞;這就是她要住下來的。這簡直與她的希望相反,這間窯決不會很小,決不會有充足的陽光,一定還很潮濕。當她一置身在空闊的窯中時,便感覺得在身體的四周,有一種怕人的冷氣襲來,薄弱的,黃昏的陽光照在那黑的土牆上,浮著一層淒慘的寂寞的光,人就像處在一個幽暗的,卻是半透明的那麼一個世界,與現世脫離了似的。

  她看見她的小皮箱和鋪蓋卷已經孤零零地放在那冷地上。

  這李科長是一個好心的管理科長,他動手替她把那四根柴柱支著的鋪整理起來了。

  「你的被這樣薄!」他抖著那薄餅似的被子時不禁忍不住地叫起來了。在隊伍裡像這樣薄的被子也不多見的。

  她回顧了這大窯,心也不覺的有些忐忑,但她是不願向人要東西的,她說:「我不大怕冷。」

  在她的鋪的對面,已經有一個鋪得很好的鋪,他告訴她那是住著一個姓張的醫生的老婆,是一個看護。於是她的安靜的,清潔的,有條理的獨居的生活的夢想又破滅了。但她卻勉強的安慰自己:「住在這樣大的一間窯裡,是應該有個伴的。」

  那位管理科長不知怎樣一搞,床卻垮在地下了。他便匆匆地走了,大約是找斧子去的吧。

  這年輕女子便蹲在地上將這解體的床鋪再支起來,她找尋可以使用的工具,看見靠窗戶放有一張舊的白木桌。假如不靠著什麼那桌子是站不住的,桌子旁邊隨便地躺著兩張凳子。這新辦不久的醫院裡的家具,也似乎是從四方搜羅來的殘廢者啊!

  用什麼方法可以打發走這目前的無聊的時光呢,那管理科長又沒有來?她只好踱到院子裡去。院子裡的一個糞堆和一個草堆連接起來了,沒有插足的地方。兩個女人跪在草堆裡,渾身都是草屑,一個掌著鍘刀,一個把著草束,專心地鍘著,而且撥弄那些切碎了的草。

  她站在她們旁邊,看了一會,和氣地問道:「老鄉!吃過了沒有?」

  「沒做啦!」於是她們停住了手的動作,好奇地,呆呆地打量她,一個女人就說了:「呵!又是來養娃娃的呵!」她一頭剪短了的頭髮亂蓬得像個孵蛋的母雞,從那頭雜亂得像茅草的發中,露出一塊破布片似的蒼白的臉,和兩個大而無神的眼睛。

  「不,我不是來養娃娃的。是來接娃娃的。」在沒有結過婚的女子一聽到什麼養娃娃的話,如同吃了一個蒼蠅似的心裡湧起了欲吐的嫌厭。

  在朝東那面的三個窯裡,已經透出微弱的淡黃色的燈光。有初生嬰兒的啼哭。這是她曾熟悉過的一種多麼夾著溫柔和安慰的小小生命的呼喚呵。這呱呱的聲音帶了無限的新鮮來到她胸懷,她不禁微微張開了嘴,舒展了眉頭,向那有著燈光的屋子裡,投去一縷甜適的愛撫:「明天,明天我要開始了!」

  再繞到外邊來,暮色更低地壓下來了。溝底下的樹叢成了模糊的一片。遠遠的半山中,穿著一條灰色的帶子,晚霞在那裡飄蕩。雖說沒有多大的風,空氣卻刺骨的寒冷。她只好走回來,驚奇地跑回已經有了燈光的自己的住處。管理科長什麼時候走回來的呢?她的鋪也許弄妥當了。她到屋裡時,只見一個穿黑衣的女同志端坐在那已有的鋪上,就著一盞麻油燈整理著一雙鞋面,那麻油燈放在兩張重疊起來的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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