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
在醫院中(2) |
|
「你是新來的醫生,陸萍麼?」當她問她的時候,就像一個天天見慣了的人似的那麼坦直和自然,隨便地投來一瞥,又去弄她的鞋面去了,還繼續哼著一個不知名的小調。 她一點也沒有注意從這新來的陸萍那裡送來了如何的高興。她只用平淡的節省的字眼在回答她。她好像一個老旅行者,在她的床的對面,多睡一個人或少睡一個人或更換一個人都是一樣,沒有什麼可以引起波動的。她把鞋面翻看了一回之後,便把鋪攤開了;卻又不睡,只坐在被子裡,靠著牆,唱著一個陝北小調。 陸萍又把那幾根柴柱拿來敲敲打打,怎麼也安置不好,她只好把鋪開在地上,決心熬過這一夜。她坐在被子裡,無所謂的把那個張醫生的老婆打量起來。 她不是很美麗嗎?她有一個端正的頭型,黑髮不多也不少,五官都很端正,脖項和肩胛也很適襯,也許是宜於移在畫布上去的線條,可是她仿佛沒有感情,既不溫柔,也不兇暴,既不顯得聰明,又不見得愚蠢,她答應她一些話語,也述說過,也反問過她,可是你無法窺測出她是喜悅呢,還是厭憎。 忽然那看護像被什麼針刺了似的,陡的從被子裡跳出來,一直沖了出去。陸萍聽見她推開了間壁老百姓的門,一邊說著些什麼,帶著高興地走了進去,那曾因她跑走時鼓起一陣風的被子,大半拖在地上。 現在又只剩陸萍一個人。被子老裹不嚴,燈因為沒有油只剩一點點淒慘的光。老鼠出來了,先是在對面床底下,後來竟跳到她的被子上來了。她蜷臥在被子裡,不敢脫衣裳,寒冷不容易使人睡著。她不能不想到許多事,僅僅這一下午所碰到的就夠她去消磨這深夜的時候了。她竭力安慰自己,鼓勵自己,罵自己,又替自己建築著新的希望的樓閣,努力使自己在這樓閣中睡去,可是窯對面牛棚裡的牛,不斷地嚼著草根,還常常用蹄子踢著什麼。她再張開眼時,房子裡已經漆黑,燈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熄滅,老鼠更勇敢地邁過她的頭。 很久之後,才聽到間壁的窯門又開了。醫生的老婆風雲叱吒地一路走回來,門大聲地響著,碰倒了一張凳子,又踩住了自己的被子,於是她大聲地罵「狗×的,×他奶奶的管理員,給這麼一滴兒油,一點便黑了,真他媽拉格×!」她連串地熟悉地罵那些極其粗魯的話,她向那些粗人學得很好,不過即使她這麼罵著的時候,也看不出她有多大的憎恨,或是顯得狠褻。 陸萍一聲也不響,她從嘴唇的動彈中,辨別出她适才一定吃過什麼很滿意的東西了。那看護摸上床之後,頭一著枕,便響起很勻稱的鼾聲。 二 陸萍是上海一個產科學校畢業的學生,是依照她父親的意思。才進去兩年,她自己感到她不適宜於做一個產科醫生,她對於文學書籍更感到興趣,她有時甚至討厭一切醫生,但在產校仍整整住了四年。八一三的炮火把她投進了戰爭,她到傷兵醫院去服務,耐心地為他們洗換,替他們寫信給家裡,常常為了一點點的需索奔走。她像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的看護著他們。他們也把她當著一個母親一個情人似的依靠著。他們傷好了,她為他們愉快。可是他們走了,有的向她說了聲再會,也有來一封道謝的信,可是也就不會再有消息。她悄悄地拿回那寂寞的感情,再投到新來的傷兵身上。這樣的流動生活,幾乎消磨了一整年,她受了很多的苦,輾轉地跑到延安,做了抗大的學生。她自己感覺到在內在的什麼地方有些改變,她用心啃著從未接觸過的一些書籍,學著在很多人面前發言。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將來,一定是以一個活躍的政治工作者的面目出現。她很年輕,才二十歲,自恃著聰明,她滿意這生活,和這生活的道路。她不會浪費她的時間,和沒有報酬的感情。 在抗大住了一年,她成了一個共產黨員。這時政治處的主任找她談話,為了黨的需要,她必須脫離學習到離延安四十裡地的一個剛開辦的醫院去工作,而且說醫務工作應該成為她終身對黨的貢獻的事業。她聲辯過,說她的性格不合,她可以從事更重要的或更不重要的,甚至她流淚了。但這些理由不能夠動搖那主任的決心,不能推翻決議,除了服從沒有旁的辦法。支部書記來找她談話,小組長成天盯著她談。她討厭那一套,那些理由她全懂。事實是她要割斷這一年來她所憧憬的光明前途,重回到舊有的生活。她很明白,她決不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醫生,她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助產婆,有沒有都沒有什麼關係。她是一個富於幻想的人,而且有能耐去打開她生活的局面。可是「黨」,「黨的需要」的鐵箍套在頭上,她能違抗黨的命令麼?能不顧這鐵箍麼,這由她自願套上來的?她只有去,但她卻說只去一年。她打掃了心情,用愉快的調子去迎接該到來的生活,伊裡奇不說過嗎?「不愉快只是生活的恥辱」,於是她到醫院來了。 院長是一個四川人,種田的出身,後來參加了革命,在軍隊裡工作很久,對醫務完全是外行。他以一種對女同志並不需要尊敬和客氣的態度接見陸萍,像看一張買草料的收據那樣懶洋洋的神氣讀了她的介紹信,又盯著她瞪了一眼:「唔,很好!留在這裡吧。」他很忙,不能同她多談。對面屋子裡住得有指導員,她可以去找他。於是他不再望她了,端坐在那裡,並不動手做別事。 指導員黃守榮同志,一副八路軍裡青年隊隊長的神氣,很謹慎,很愛說話,衣服穿得很整齊,表現一股很樸直很幼稚的熱情,有點羞澀,卻又企圖裝得大方。 他告訴她這裡的困難,第一,沒有錢;第二,剛搬來,群眾工作還不好,動員難;第三,醫生太少,而且幾個負責些的都是外邊剛來的,不好對付。 把過去歷史,做過連指導員的事也同她說了。他是多麼想回到連上去呵。 從指導員房裡出來之後,一個下午還遇了幾個有關係的同事。那化驗室的林莎,在用一種怎樣敵意的眼睛來望她。林莎有一對細的彎的長眼,笑起來的時候眯成一條半圓形的線,兩角往下垂,眼皮微微腫起,露出細細的引逗人的光輝,好似在等著什麼愛撫,好似在問人:「你看,我還不夠漂亮麼?」可是她對剛來的陸萍,眼睛只顯出一種不屑的神氣:「哼,什麼地方來的這產婆,看那寒酸樣子!」她的臉有很多的變化,有時像一朵微笑的花,有時像深夜的寒星。她的步法非常停當,用很慢的調子說話,這種沉重又顯得柔媚,又顯得傲慢。 陸萍只憨憨的對她笑,心裡想:「我怕你什麼呢,你用什麼來向我驕傲?我會讓你認識我。」她既然有了這樣的信心,她就要做到。 又碰到一個在抗大的同學,張芳子,她在這裡做文化教員。這個常常喜歡在人面前唱歌的人,本來就未引起過她的好感。這是一個最會糊糊塗塗地懶惰地打發去每一個日子的人。她有著很溫柔的性格,不管伸來怎樣的臂膀,她都不忍心拒絕,可是她卻很少朋友。這並不由於她有什麼孤僻的性格,只不過因為她像一個沒有骨頭的人,爛棉花似的沒有彈性,不能把別人的興趣絆住。陸萍剛看見她時,還湧起一陣歡喜,可是再看看她那庸俗平板的臉孔時,心就像沉在海底似的那麼平穩,那麼涼。 她去拜訪了產科主任王梭華醫生,他有一位渾身都是教會女人氣味的太太——她是小兒科醫生。她總用著白種人看有色人種的眼光來看一切,像一個受懲的仙子下臨凡世,又顯得慈悲,又顯得委屈。只有她丈夫給了陸萍最好的印象,這是一個有紳士風度的中年男子,面孔紅潤,聲音響亮,時時保持住一種事務上的心滿意足。雖說她看得出他只不過是一種資產階級所慣有的虛偽的應付,然而卻有精神,對工作熱情。她並不喜歡這種人,也不需要這種人做朋友,可是在工作上她樂意和這人合作。她不敢在那裡坐很久,那位冷冷的坐在側邊的夫人總使她害怕,即使在她和氣和做得很明朗的氣氛之下,她也感到有一種說不出的壓抑。 不管這種種的現象,曾給予她多少不安和彷徨,然而在睡過一夜之後,她都把它像衫袖上的塵土抖掉了。她理性地批判了那一切。她非常有元氣地跳了起來,她自己覺得她有太多的精力,她能擔當一切。她說,讓新的生活好好的開始吧。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