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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霞村的時候(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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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難受,也許明天就好了,今天晚上我定要勸她。」我只好安慰他。 「明天,明天,……她永遠都會恨我的,我知道她恨我……」他的聲音稍稍的有點兒啞,是一個沉鬱的低音。 「不,她從沒有向我表示過對人有什麼恨。」我搜索著我的記憶,我並沒有撒謊。 「她不會對你說的,她不會對任何人說的,她到死都不饒恕我的。」 「為什麼她要恨你呢?」 「當然囉……」忽的他把臉朝著我,注視著我,「你說,我那時不過是一個窮小子,我能拐著她逃跑麼?是不是我的罪?是麼?」 他並沒有等到我的答覆就又說下去了,幾乎是自語:「是我不好,還能說是我對麼,難道不是我害了她麼?假如我能像她那樣有膽子,她是不會……」 「她的性格我懂得,她永遠都要恨我的。你說,我應該怎樣?她願意我怎樣?我如何能使她快樂?我這命是不值什麼的,我在她面前也還有點用處麼?你能告訴我麼?我簡直不知我應該怎樣才好,唉,這日子真難受呀!還不如讓鬼子抓去……」他不斷的喃喃下去。 當我邀他一道回家去的時候,他站起來同我走了幾步,卻又停住了,他說他聽見山上有聲音。我只好鼓勵他上山去,我直望到他的影子沒入更厚的松林中去,才踏上回去的路,天色已經快要全黑了。 這天晚上我雖然睡得很遲,卻沒有得著什麼消息,不知道他們怎樣過的。 等不到吃早飯,我把行李都收拾好了。馬同志答應今天來替我搬家。我準備回政治部去,並且回到延安去;因為敵人又要大舉「掃蕩」了,我的身體不准許我再留在這裡,莫主任說無論如何要先把這些傷病員送走。我的心卻有些空蕩蕩的,堅持著不回去麼?身體又累著別人;回去麼?何時再來呢?我正坐在我的鋪上沉思著的時候,我覺得有人悄悄的走進我的窯洞。 她一聳身跳上炕來坐在我的對面了,我看見貞貞臉上稍稍的有點浮腫,我去握著那只伸在火上的手,那種特別使我感覺刺激的燙熱又使我不安了,我意識到她有著不輕的病症。 「貞貞!我要走了,我們不知何時再能相會,我希望,你能聽你娘……」 「我就是來告訴你的,」她一下就打斷了我的話,「我明天也要動身了。我恨不得早一天離開這家。」 「真的麼?」 「真的!」在她的臉上那種特有的明朗又顯出來了,「他們叫我回……去治病。」 「呵!」我想我們也許要同道的,「你娘知道了麼?」 「不,還不知道,只說治病,病好了再回來,她一定肯放我走的,在家裡不是也沒有好處麼?」 我覺得她今天顯得稀有的平靜。我想起頭天晚上夏大寶說的話了。我冒昧的便問她道: 「你的婚姻問題解決了麼?」 「解決,不就是那麼麼?」 「是聽娘的話麼?」我還不敢說出我對她的希望,我不願想著那年輕人所給我的印象,我希望那年輕人有快樂的一天。 「聽她們的話,我為什麼要聽她們的話,她們聽過我的話麼?」 「那麼,你果真是和她們賭氣麼?」 「……」 「那麼,……你真的恨夏大寶麼?」 她半天沒有回答我,後來她說了,說得更為平靜的:「恨他,我也說不上。我覺得我已經是一個有病的人了,我的確被很多鬼子糟蹋過,到底是多少,我也記不清了,總之,是一個不乾淨的人了。既然已經有了缺憾,就不想再有福氣,我覺得活在不認識的人面前,忙忙碌碌的,比活在家裡,比活在有親人的地方好些。這次他們既然答應送我到延安去治病,那我就想留在那裡學習,聽說那裡是大地方,學校多;什麼人都可以學習的。大家扯在一堆並不會怎樣好,那就還是分開,各奔各的前程。我這樣打算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旁人,所以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對不住人的地方,也沒有什麼高興的地方。而且我想,到了延安,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我還可以再重新做一個人,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別人說我年輕,見識短,脾氣彆扭,我也不辯,有些事情哪能讓人人都知道呢?」 我覺得非常驚詫,新的東西又在她身上表現出來了。我覺得她的話的確值得我們研究,我當時只能說出我贊成她的打算的話。 我走的時候,她的家屬在那裡送我,只有她到公所裡去了,也再沒有看見夏大寶。我心裡並沒有難受,我仿佛看見了她的光明的前途,明天我將又見著她的,定會見著她的,而且還有好一陣時日我們不會分開了。果然,一走出她家的門,馬同志便告訴了我關於她的決定,證實了她早上告訴我的話很快便會實現了。 一九四〇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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