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我在霞村的時候(4)


  有的時候,她停頓下來。在這時間,她也望望我們,也許是在我們臉上找點反應,也許她只是思索著別的。看得出阿桂比貞貞顯得更難受,阿桂大半的時候沉默著,有時說幾句話,她說的話總只為的傳達出她的無限的同情,但她沉默時,卻更顯得她為貞貞的話所震懾住了,她的靈魂被壓抑,她感受了貞貞過去所受的那些苦難。

  我以為那說話的人絲毫沒有想到要博得別人的同情,縱是別人正為她分擔了那些罪過,她似乎也沒有感覺到,同時也正因為如此,就使人覺得更可同情了。如果她說起她這段歷史的時候,並不是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甚至使你以為她是在說旁人那樣,那是寧肯聽她哭一場,哪怕你自己也陪著她哭,都是覺得好受些的。

  後來阿桂倒哭了,貞貞反來勸她。我本有許多話準備同貞貞說的,也說不出口了,我願意保持住我的沉默。當她走後,我強制自己在燈下讀了一個鐘頭的書,連睡得那麼鄰近的阿桂,也不看她一眼,或問她一句,哪怕她老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一聲一聲地歎息著。

  以後貞貞每天都來我這裡閒談,她不只是說她自己,也常常很好奇地問我許多那些不屬￿她的生活中的事。有時我的話說得很遠,她便顯得很吃力地聽著,卻是非常要聽的。我們也一同走到村底下去,年輕人都對她很好;自然都是那些活動分子。但像雜貨店老闆那一類的人,總是鐵青著臉孔,冷冷地望著我們,他們嫌厭她,卑視她,而且連我也當著不是同類的人的樣子看待了。尤其那一些婦女們,因為有了她才發生對自己的崇敬,才看出自己的聖潔來,因為自己沒有被敵人強姦而驕傲了。

  阿桂走了之後,我們的關係就更密切了,誰都不能缺少誰似的,一忽兒不見就會彼此掛念。我喜歡那種有熱情的,有血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這樣。我們的閒談常常占去了很多時間,我總以為那些談天,於我的學習和修養,就是非常有幫助的。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貞貞對我並不完全坦白的事,竟被我發覺了;但我絕不會對她有一絲怨恨,而且我將永遠不去觸她這秘密,每個人一定有著某些最不願告訴人的東西深埋在心中,這是指屬￿私人感情的事,既與旁人毫無關係,也不會關係於她個人的道德。

  到了我快走的那幾天,貞貞忽然顯得很煩躁,並沒有什麼事,也不像打算要同我談什麼的,卻很頻繁的到我屋裡來,總是心神不寧的,坐立不安的,一會兒又走了。我知道她這幾天吃得很少,甚至常常不吃東西。我問過她的病,我清楚她現在所擔受的煩擾,決不只是肉體上的。她來了,有時還說幾句毫無次序的話;有時似乎要求我說一點什麼,做出一副要聽的神氣。但我也看得出她在想一些別的,那些不願讓人知道的,她是正在掩飾著這種心情,裝出無所謂的樣子。

  有兩次,我看見那顯得很精悍的年輕小夥子從貞貞母親的窯中出來,我曾把他給我的印象和貞貞一道比較,我以為我非常同情他,尤其當現在的貞貞被很多人糟蹋過,染上了不名譽的、難醫的病症的時候,他還能耐心的來看她,向她的父母提出要求,他不嫌棄她,不怕別人笑駡。他一定覺得她這時更需要他,他明白一個男子在這樣的時候對他相好的女人所應有的氣概和責任。而貞貞呢,雖說在短短的時間中,找不出她有很多的傷感和怨恨,她從沒有表示過她希望有一個男子來要她,或者就說是撫慰吧;但我也以為因為她是受過傷的,正因為她受傷太重,所以才養成她現在的強硬,她就有了一種無所求於人的樣子。可是如果有些愛撫,非一般同情可比的憐惜,去溫暖她的靈魂是好的。我喜歡她能哭一次,找到一個可以哭的地方去哭一次。我希望我有機會吃到這家人的喜酒,至少我也願意聽到一個喜訊再離開。

  「然而貞貞在想著一些什麼呢?這是不會拖延好久,也不應成為問題的。」我這樣想著,也就不多去思索了。

  劉二媽,她的小媳婦、小姑娘也來過我房子,估計她們的目的,無非想來報告些什麼,有時也說一兩句。但我總不給她們說話的機會,我以為凡是屬￿我朋友的事,如若朋友不告訴我,我又不直接問她,卻在旁人那裡去打聽,是有損害于我的朋友和我自己,也是有損害于我們的友誼的。

  就在那天黃昏,院子裡又熱鬧起來了,人都聚集在那裡走來走去,鄰舍的人全來了,他們交頭接耳,有的顯得悲戚,也有的滿感興趣的樣子。天氣很冷,他們好奇的心卻很熱,他們在嚴寒底下聳著肩,弓著腰,籠著手,他們吹著氣,在院子中你看我,我看你,好像在探索著很有趣的事似的。

  開始我聽見劉大媽的房子裡有吵鬧的聲音,接著劉大媽哭了。後來還有男人哭的聲音,我想是貞貞的父親吧。接著又有摔碗的聲音,我忍不住,分開看熱鬧的人沖進去了。

  「你來的很好,你勸勸咱們貞貞吧。」劉二媽把我扯到裡邊去。

  貞貞把臉藏在一頭紛亂的長髮裡,望得見兩顆猙猙的眼睛從裡邊望著眾人。我走到她旁邊便站住了。她似乎並沒有感覺我的到來,或者也把我當做一個毫不足介意的敵人之一罷了。她的樣子完全變了,幾乎使我不能在她的身上回想起一點點那些曾屬￿她的灑脫、明朗、愉快,她像一個被困的野獸,她像一個復仇的女神,她憎恨著誰呢,為什麼要做出那麼一副殘酷的樣子?

  「你就這樣的狠心,全不為娘老子著想,你全不想想這一年多來我為你受的罪……」劉大媽在炕上一邊捶著一邊罵,她的眼淚像雨點一樣,有的落在炕上,有的落在地上,還有的就順著臉往下流。

  有好幾個女人圍著她,扯著她,她們不准她下炕來。我以為一個人當失去了自尊心,一任她的性情瘋狂下去的時候,真是可怕。我想告訴她,你這樣哭是沒有用的,同時我也明白在這時是無論什麼話都不會有效的。

  老頭子顯得很衰老的樣子,他垂著兩手,歎著氣。夏大寶坐在他旁邊,用無可奈何的眼光望著兩個老人。

  「你總得說一句呀,你就不可憐可憐你的娘麼?……」

  「路走到盡頭總要轉彎的,水流到盡頭也要轉彎的,你就沒有一點彎轉麼?何苦來呢?……」

  一些女人們就這樣勸貞貞。

  我看出這事是不會如大家所希望的了。貞貞早已表示不要任何人可憐她,她也不可憐任何人。她是早已決定,沒有轉彎的,要說賭氣,就算賭氣吧。她現在是咬緊了牙關要堅持下去的神情。

  她們聽了我的勸告,讓貞貞到我的房裡邊去休息,一切問題到晚上再談。於是我便領著貞貞出來了。可是她並沒有到我的房中去,她向後山上跑了。

  「這娃兒心事大呢!……」

  「哼,瞧不起咱鄉下人了……」

  「這種破銅爛鐵,還搭臭架子,活該夏大寶倒黴……」

  聚集在院子中的人們紛紛議論著,看看已經沒有什麼好看的了,便也散去了。

  我在院子中躊躇了一會,便決計到後山去。山上有些墳堆,墳周圍都是松樹,墳前邊有些斷了的石碑,一個人影也沒有,連落葉的聲音都沒有。我從這邊穿到那邊,我叫著貞貞的名字,似乎有點回聲,來安慰一下我的寂寞,但隨即更顯得萬山的沉靜。天邊的紅霞已經退盡了,四周圍浮上一層寂靜的、煙似的輕霧,綿延在遠近的山的腰邊。我焦急,我頹然坐在一塊碑上,我盤旋著一個問題:再上山去呢,還是在這裡等她呢?我希望我能替她分擔些痛苦。

  我看見一個影子從底下上來了,很快我便認識出就是夏大寶。我不做聲,希望他沒有看見我,讓他直到上面去吧。但是他卻在朝我走來。

  「你找了麼?我到現在還沒有看見她。」我不得不向他打個招呼。

  他走到我面前,就在枯草地上坐下去。他沉默著,眼望著遠方。

  我微微有些局促。他的確還很年輕呢,他有兩條細細的長眉,他的眼很大,現在卻顯得很呆板,他的小小的嘴緊閉著,也許在從前是很有趣的,但現在只充滿著煩惱,壓抑住痛苦的樣子,他的鼻是很忠厚的,然而卻有什麼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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