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我在霞村的時候(3)


  「哭的是她的娘麼?」

  「就是她娘。」

  「你的侄女兒呢?」

  「侄女兒麼,到底是年輕人,昨天回來哭了一場,今天又歡天喜地到會上去了,才十八歲呢。」

  「聽說做過日本人太太,真的麼?」

  「這就難說了,咱也摸不著,謠言自然是多得很,病是已經弄上身了,到那種地方,還保得住乾淨麼?小老闆的那頭親事,還不吹了,誰還肯要鬼子用過的女人!的的確確是有病,昨天晚上她自己也說了。她這一跑,真變了,她說起鬼子來就像說到家常便飯似的,才十八歲呢,已經一點也不害臊了。」

  「夏大寶今天還來過呢,娘!」那媳婦悄聲地說著,用探問的眼睛望著二媽。

  「夏大寶是誰呢?」

  「是村底下磨房裡的一個小夥計,早先小的時候同咱們貞貞同過一年學,兩個要好得很,可是他家窮,連咱們家也不如,他正經也不敢怎樣的,偏偏咱們貞貞癡心癡意,總要去纏著他,一來又怪了他;要去做姑姑也還不是為了他?自從貞貞給日本鬼弄去後,他倒常來看看咱們老大兩口子。起先咱們大爹一見他就氣,有時罵他,他也不說什麼,罵走了第二次又來,倒是一個有良心的孩子,現在自衛隊當一個小排長呢。他今天又來了,好像向咱們大媽求親來著呢,只聽見她哭,後來他也哭著走了。」

  「他知不知道你侄女兒的情形呢?」

  「怎會不知道?這村子裡就沒有人不清楚,全比咱們自己還清楚呢。」

  「娘,人都說夏大寶是個傻孩子呢。」

  「嗯,這孩子總算有良心,咱是願意這頭親事的。自從鬼子來後,誰還再是有錢的人呢?看老大兩口子的口氣,也是答應的。唉,要不是這孩子,誰肯來要呢?莫說有病,名聲就實在夠受了。」

  「就是那個穿深藍色短棉襖,戴一頂古銅色翻邊氊帽的。」小姑娘閃著好奇的眼光,似乎也很瞭解這回事。

  在我記憶裡出現了這樣一個人影:今天清晨我出外散步的時候,看見了這麼一個年輕的小夥子,有著一副很機伶也很忠厚的面孔,他站在我們院子外邊,卻又並不打算走進來的樣子;約莫當我回家時,又看他從後邊的松林裡走出來。我只以為是這院子裡人或鄰院的人,我那時並沒有很注意他,現在想起來,倒覺得的確是一個短小精悍、很不壞的年輕人。

  我的休養計劃怕不能完成了,為什麼我的思緒這樣的亂?我並不著急於要見什麼人,但我幻想中的故事是不斷的增加著。

  阿桂現出一副很明白我的神氣,望著我笑了一下便走出去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於是來回在炕上忙碌了一番;覺得我們的鋪、燈、火都明亮了許多。我剛把茶缸子擱在火上的時候,果然阿桂已經回到門口了,我聽見她後邊還跟得有人。

  「有客人來了,××同志!」阿桂還沒有說完,便聽見另一個聲音撲哧一笑:「嘻……」

  在房門口我握住了這並不熟識的人的手了。她的手滾燙,使我不能不略微吃驚。她跟著阿桂爬上炕去時,在她的背上,長長的垂著一條髮辮。

  這間使我感到非常沉悶的窯洞,在這新來者的眼裡,卻很新鮮似的,她用滿有興致的眼光環繞地探視著。她身子稍稍向後仰地坐在我的對面,兩手分開撐住她坐的鋪蓋上,並不打算說什麼話似的,最後把眼光安詳地落在我的臉上了。陰影把她的眼睛畫得很長,下巴很尖。雖在很濃厚的陰影之下的眼睛,那眼珠卻被燈火和火光照得很明亮,就像兩扇在夏天的野外屋宇裡洞開的窗子,是那麼坦白,沒有塵垢。

  我也不知道如何來開始我們的談話,怎麼能不碰著她的傷口,不會損害到她的自尊心。我便先從缸子裡倒了一杯已經熱了的茶。

  「你是南方人吧?我猜你是的,你不像咱們省裡的人。」倒是貞貞先說了。

  「你見過很多南方人麼?」我想最好隨她高興說什麼我就跟著說什麼。

  「不,」她搖著頭,仍舊盯著我瞧,「我只見過幾個,總是有些不同。我喜歡你們那裡人,南方的女人都能念很多很多的書,不像咱們,我願意跟你學,你教我好麼?」

  我答應她之後忽的她又說了:「日本的女人也都會念很多很多書,那些鬼子兵都藏得有幾封寫得漂亮的信:有的是他們的婆姨來的,有的是相好來的,也有不認識的姑娘們寫信給他們,還夾上一張照片,寫了好些肉麻的話,也不知道她們是不是真心,總哄得那些鬼子當寶貝似的揣在懷裡。」

  「聽說你會說日本話,是麼?」

  在她臉上輕微地閃露了一下羞赧的顏色,接著又很坦然的說下去:「時間太久了,跑來跑去一年多,多少就會了一點兒,懂得他們說話很有用處。」

  「你跟著他們跑了很多地方麼?」

  「不是老跟著一個隊伍跑的,人家總以為我做了鬼子官太太,享富貴榮華,實際我跑回來過兩次,連現在這回是第三次了。後來我是被派去的,也是沒有辦法,我在那裡熟,工作重要,一時又找不到別的人。現在他們不再派我去了,要替我治病。也好,我也掛牽我的爹娘,回來看看他們。可是娘真沒有辦法,沒有兒女是哭,有了兒女還是哭。」

  「你一定吃了很多的苦吧。」

  「她吃的苦真是想也想不到,」阿桂露出一副難受的樣子,像要哭似的,「做了女人真倒黴,貞貞你再說吧。」她更擠攏去,緊靠她身邊。

  「苦麼,」貞貞像回憶著一件遼遠的事一樣,「現在也說不清,有些是當時難受,於今想來也沒有什麼;有些是當時倒也馬馬虎虎地過去了,回想起來卻實在傷心呢,一年多,日子也就過去了。這次一路回來,好些人都奇怪地望著我。就說這村子的人吧,都把我當一個外路人,有親熱我的,也有逃避我的。再說家裡幾個人吧,還不都一樣,誰都偷偷地瞧我,沒有人把我當原來的貞貞看了。我變了麼,想來想去,我一點也沒有變,要說,也就心變硬一點罷了。人在那種地方住過,不硬一點心腸還行麼,也是因為沒有辦法,逼得那麼做的哪!」

  一點有病的樣子也沒有,她的臉色紅潤,聲音清晰,不顯得拘束,也不覺得粗野。她並不含一點誇張,也使人感覺不到她有什麼牢騷,或是悲涼的意味,我忍不住要問到她的病了。

  「人大約總是這樣,哪怕到了更壞的地方,還不是只得這樣,硬著頭皮挺著腰肢過下去,難道死了不成?後來我同咱們自己人有了聯繫,就更不怕了。我看見日本鬼子吃敗仗,遊擊隊四處活動,人心一天天好起來,我想我吃點苦,也劃得來,我總得找活路,還要活得有意思,除非萬不得已。所以他們說要替我治病,我想也好,治了總好些。這幾天病倒不覺得什麼了,路過張家驛時,住了兩天,他們替我打了兩次藥針,又給了一些藥我吃。只有今年秋天的時候,那才厲害,人家說我肚子裡面爛了,又趕上有一個消息要立刻送回來,找不到一個能代替的人,那晚上摸黑我一個人來回走了三十裡,走一步,痛一步,只想坐著不走了。要是別的不關緊要的事,我一定不走回去了,可是這不行哪,唉,又怕被鬼子認出來,又怕誤了時間,後來整整睡了一個星期,才又拖著起了身。一條命要死好像也不大容易,你說是麼?」

  她並沒有等我的答覆,卻又繼續說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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