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團聚(3)


  「喑,也實在沒有法子,就是在前邊祠堂裡有一個學堂,去年就沒有先生了的,今年村子裡的人來商量,我就要你四兄弟去混混,一節也有十幾塊錢。什麼學堂,就是看牛,看住那一群野孩子。喑,有時村上的人走過,也好有個落腳的地方,吃一杯茶。有時真還有人寄一條牛在你學堂大門口,說,『喂,先生,費心照管一下,我就來的。』好在你四兄弟人老實,還肯去,自然這是很丟臉的,不過也沒有法子。」他接著還形容了一陣那些赤腳的學生,他們又蠢,又狡,要不有這位老爺的名頭,那忠厚的兒子是無法管理的。

  這些消息都是新鮮的,然而卻不是使人快樂的。她漸漸有些倉皇起來。她遲疑的不敢告訴她這次回來的目的。她只聽著,而且注意著,她看見父親卻是老了許多,尤其是那摸著鬍鬚的時候,手似乎時時在打戰,顏色並不好,穿的還是很舊的棉緊身,袖口邊的棉花都露出來了。棉鞋也是很舊的,除了在眉目間還保有一種曾經過長時間修養成的威嚴和銳利的神情之外,看來也不過只是一個有些襤褸的老頭兒。何況這些威嚴和銳利又都被善心和麻木弄得很模糊了呢。而且這聲音,是多麼無力多麼空洞呵。

  她現在不再哭了,對於家中貧窘的同情,緩和了對於自己命運的悲苦,她絮絮的問起家裡的事來。她知道大兄弟還繼續著那個小差使,在華北一個小縣城裡的什麼稅卡上。連外快一月也有三十多塊錢,但是他有一妻,兩個小孩,他曾在大學念過書,卻不能找到一個更好點的事。他是沒有嗜好的,應酬卻不小,每月的份子,至少常是七八塊,他很想給家裡一點津貼,這又只能成為希望,不過從近來的來信上看,似乎到老成了許多,那些怨天尤人的空話是日漸其少,成為一個能安分的良民了。二兄弟,這位有著沖天的志氣的最聰明的一個,在父親失業之後便找到一個頗好的職業,卻因為鋒芒,好指彈上司,不甘於同一群醉生夢死,蠅營狗苟的同事親熱,於是一再申斥接著就來了開除。大約還有一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家裡人也無從揣測,他就失蹤了,兩個多月打聽不到消息。幸好他又在×埠露了面,現在安居在宗麒堂兄那裡,他是不大來信的,來信也無非滿紙荒唐,什麼宇宙人生。只有三弟還算好,他是去年年底到鄰省的一個工人子弟學校教書。一月有二十塊錢,他是比較腳踏實地,曾寄過一次錢回來,但最近又快一個月沒有信來了,家中人都很望著他。她又問一問家裡的實在情形,但爸又似乎並不十分清楚,他常常重複著過去了很久的話說著。

  到晚上她又哭了,後母也看得出她為難的情形,她的寬大的夾衫並不能遮掩那突出的肚子,她大約有了八個多月的身孕。

  「唉,爹還沒有問,要是他曉得了,……」她伏在床上嗖嗖的哭泣,這床還是去年他三弟回來時架上的,現在睡著她和她的珍兒,小小的臉因為疲倦睡得很香甜。

  「姐夫也是……」倚在桌頭的後母,凝視著小美孚燈的黯淡的光,想不出什麼可以慰解的話。

  「他橫豎是自作自受,」鳳姑又把伏在枕上的臉抬了起來,臉上掛滿了淚珠,「可是我……我又不能眼看他受苦,別人要罵我的,照我,我真恨他恨得要死,你看那癆病鬼樣,磨折也很夠,他偏又不死,他活起就為了要害我,真是前世孽!娘!你看我好告訴爹,爹想得出辦法麼……」

  這事在後母的意見是無論如何不能告訴爹。因為無用處,當著這青黃不接的時候,一天四升多米下鍋已經費了多少心思和唇舌,忍了多少氣,憑空哪能湊一筆大款,幾乎要一百元,就是肯出七八分息也借不到,城裡幾家親戚是不必提了,就是二叔家也實在想不出辦法。她決定要鳳姑趕緊寫幾封快信給姐夫的幾個伯叔和兄弟,總要先把拘留在戒煙所的人弄出來才好,然後慢慢還那些煙酒嫖賭的賬。而且爹的病剛好,這些消息,他一定不能忍受,她很怕他又發病,而且她要求鳳姑無論如何只能同他講一點快樂的事,她結束她的意見是:

  「我們這一家人都還太小,我們還需要他的呵!」

  她當然也替鳳姑想了許多,就在這晚他們商商量量寫了許多信,最後的一封是寫給那在鄰省做事的第三個兒子,她們求他設法寄一筆錢來,因為鳳姑很快的就要生產了,不能不用一個錢,這總該有一點把握吧?既然他並不是一個全無心肝,也曾顧到過家裡的困難的。

  三

  信剛寄出去,就收到一封來的信,雖說明知道並不是一封覆信,卻也在熱烈的希望之下被展開來。

  媽媽:

  今天晚上有著大風雨,雷轟隆轟隆的在屋子四周響了過去,又響了過去。刀一樣的閃電劃破了東邊的天,又把西邊的天劃破,每當那刺人的亮光一閃過後,那更其巨大的雷,便比兩點更加快的霹靂的直落到地上,可憐我住的這間小屋就駭得輕輕的跳動,我實在擔心它會倒坍下來。我一點也睡不安穩。間壁的我的學生我已聽到他幾次喊媽媽,我也聽到他的祖母,哄著他,他的媽媽是剛死去兩個星期,而他的爸爸又剛輪到夜班,他是鐵路上的一個小工人。而我呢,我也實在在想我的媽媽了。我已是這麼大的一個孩子了,我今年已十七歲,我當然不會怕雷雨,可是媽媽,今夜的雷雨,是怎樣的壓迫著我,壓迫著一個漂流異鄉無處可歸的孩子呵!當我頂小頂小的時候,我曾是一個最怕雷和電(我記得雨是比較好一點的)的,每次一到有雷的時候,總是春夏多,我就倒在你懷裡,抓著你,緊閉著兩隻小眼而發瘋的叫著,『媽媽媽媽!』媽媽就把我抱得緊緊,蒙著我的頭,緊壓我的耳朵答應著我:『寶寶,寶寶!媽媽在這裡,媽媽抱著你的!』後來,我大些了,我也變成一個頑皮的,我跟在哥哥們後邊叫嘯,我們都是歡喜雷雨的,我們小小的心因為那時正在發洩狂怒的天公而高興起來,我們應著那些轟響吼著。像那些往事真是多麼使人懷念的事呵!

  我真常常怕想起那些,我們的童年總算是幸福的!然而,多可怕的雷雨呀!是什麼樣的看不見的雷雨,將我們的家打得粉碎,將我們少年的心擊得這麼傷痛,我是不知有多少時候都在忍受著這種殛刑。我們的大哥,他是不得志的,他辛辛苦苦的學了那末多年工業,現在卻在那種地方陪人叉叉小麻將,湊份子替上司的姨太太做壽,我想他那些夢想,那些想振興中國實業的野心,那些支持了他多年的努力的東西,都怕磨盡了吧。現在在他腦子中的到底是些什麼呢?是不是也還有一絲吃飯睡覺以外的思想來在他腦中呢?多可憐的大哥!至於二哥,媽媽,你也許不會原諒他,爹也不原諒他,社會全罵他,但是我,我真在心裡愛他,同情他,他失敗了,他表面是失敗了,他現在在受困難,但是我,我真希望有一天他會做出一樁驚天動地的事來,我的二哥是聰明的,他該會有那天的!

  而我呢我不必說我自己了吧,我有時真是什麼都不想,一切的想頭都是只有加增我的痛苦的呵!媽媽!你也許看了這些要難過的,你一定以為我還不懂事,不能體會你的心,錯了呵!我只要能使你快樂,使爹快樂,什麼事我都可以去做的。你看我毅然從學校裡出來,就是預備減少你們的負擔而把這負擔放在我的肩上。一個孝子的名稱,並不是我羡慕的,我是因為懂得你們的為難,又看清了我的有限的前途,才走上這條路的,然而,……我應該怎樣說呢?我要向你說的是這麼多,是這麼無頭緒,而這樣大的可恨的雷雨卻又這麼擾亂著我心情,我今夜,我該怎樣去度過這可怕的一個夜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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