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團聚(2)


  二

  這天剛好又是好天氣。他們家的長工趙得福又下了田,他們的媽,這時正坐在門外邊弄草,蓮姑,那個比貞姑大三歲的女孩也坐在一株桂花下縫鞋幫。貞姑是受了命令要她陪父親的,但是她常常要跑到外邊來,她才七歲,什麼也不能做,可是她喜歡看她媽,看著她姐姐,她更喜歡跟著小哥哥去招呼雞,那些在竹林裡跑著的雞,和那些披著白羽毛常在塘中游著的鵝。而且看大河,幾個鷹,平著大翅在青空裡劃著圓圈越飛越高,越高越小,她看不清了,閉著那疲倦的眼,嚮往著那些看不見的遠處,但是只要一聽到「嘯嘯……」的鳴叫,便又猛張開眼去找著它們,那些她最愛的鷹。這天她跑過了坪壩,她丟擲著幾根偷來的油菜花,想到塘那邊,昨天小哥在那裡采了一束紫色的野花,捉到了一個黑蝴蝶,還有一個綠色的小得可憐的蚱蜢的東西。她在草叢裡走,這裡全開著小的白色的薺菜的花。她獨自一人在這裡玩耍得非常酣暢,但不意的她卻受了驚駭了。

  「貞姑!貞姑!」

  她從草上抬起頭來看,她手上還拈著一根三個頭的苜蓿,她看見從山坳邊走了來的她的大姐,她還認得她,她擎一把黑洋傘,挾一個衣包,珍兒背在來發背上,她們一路走了攏來,她喜歡珍兒的,她快樂得很,她朝回家的路上跳著跑了回去,大聲的叫著:

  「媽媽,大姐回來了!」

  蓮姑也站起身來看。

  她媽也慌忙起來,一身全是草,她還只將一半的枯枝團成把子。手上刺了許多條印,血在薄皮上隱隱的跳。她邊用圍裙拭著手去迎接這遠歸的小姐,她看見這蕭條的行旅時,暗暗的驚詫著。

  來客望著她,也敏銳的感到一種氣氛,「貧窮」這個字眼一下就跳進了腦子。她覺得很是酸楚,她們互相握著手,半天說不出話來。

  「爹呢?他老人家病好啦吧?」

  「在火房裡,他怕冷。」蓮姑搶著告訴她。

  「是,今年不知怎麼的,你爹一直到現在都還離不開火,我真擔心他又得病,不是清明了嗎?」她開始抖著身上的和頭髮上的草屑。「你怎麼就這末三個人走來呵,珍兒倒長大不少了。」她順手接過那大的衣包。

  「讓我看看他去。」飛速的,這來客一直朝裡跑著,她看見家裡一點也沒有變更,只是更顯得陳舊了些。春的陽光似乎並沒有把這房子照明亮。

  從那向東的小房裡,透出一陣陣的煙味,她飛快的朝那裡奔去,她大聲的喊起來了:「爹!爹!」這聲音裡揉著歡欣,哀憐,感傷等等的情調。

  「喑,是鳳兒吧!鳳兒!鳳兒!我望你這一晌了!」

  鳳姑一走進門坎,眼淚便洶湧了起來,她扶著他的椅背邊,不斷的啜泣著,她恨不得撲到他的懷裡去。

  孩子們都擠了進來,珍兒扯住媽的衣。

  陸老爺也被她驟然的啜泣弄呆了半天,只說:「何必呢。喑,壓制一點,有什麼委曲,慢慢說吧!」

  她坐了下來也是一張柳木的圈椅上,那鄰近著她爹的一張,她用一幅大白手絹,拭那垂在眼邊的淚珠,那淚珠為火映著,閃閃有光,晶瑩欲滴。

  這時她們的媽,陸太太也脫下了圍裙,捧著兩個茶杯走進來了。她搭訕著說:

  「鳳姐!你看他的氣色,總算不錯,去年真把我駭死了;那時真想你回來,姐夫又生著病。只是頭髮白的太多,你看眉毛和鬍子也花了。你也難得回家,莫傷心,我們今年是荒,你還不曉得早就連穀種也吃了,二叔家答應借六擔穀子的,過幾天去挑。要不是你三弟寄了兩次錢回家,也有十多塊,我們還不知怎樣呢!」

  她倒了一杯茶給她,又打了臉水來,她把小孩子全安置在外邊了,於是去弄點東西給這遠歸的客人吃,她搜羅出一小袋玉蜀黍粉,可是沒有糖,她就到菜園裡去尋蔥,做幾個蔥油餅。

  「喑,鳳兒!去年一場病,我真怕見不到你了,還好,又好了過來,你聽說二兒現在什麼地方?你怎麼瘦了,顏色這末青,你是坐轎來的,還是坐船來的?」

  「坐船,在倉港上坡,一路就走了來,心想十來裡路,不算什麼,走走卻要好大一陣,又加上一個衣包就覺得累些。爸!你近來是真全好了麼?」她眼光不覺的望到了那埋在粗糠下的燃著的柴火。

  他也望瞭望火,他告訴她他是完全好了,有一些怕冷卻不能算病,老年人了,氣血不和,一冷就覺得骨節痛。往年他不是常吃一點酒麼?前年剛下鄉,他們還煮了兩擔穀子的酒。後來又搭別人釀了一小缸,去年年成太壞,冬裡又加上病,就一點也沒有了。他說沒有也好,橫豎酒這東西於人並沒有什麼大益,不過可以和和氣血。

  可是她卻回憶到他過去的豪飲,一兩斤的汾酒,是不會醉的。尤其是一種晚飯前的習慣,每次總是照例三杯。她很不舒服,以為這都是後母處置得太過。她恨自己忘記帶兩瓶酒來。

  她把衣包打開,檢出兩包機器掛麵,這使老年的父親很高興,還是正月裡有人下鄉姑母帶了幾斤面來,以後就沒有吃過,他是頂喜歡麵食的。她還買了一包京冬菜,一包榨菜,和兩瓶味精。她是懂得他的嗜好的。

  「么兒來,把這些交給你媽,要省儉點用,喑,鄉下有錢也買不出這些東西來。」

  這小兄弟已經全變成一個鄉下孩子了。棕色的臉,和棕色的手腳,頭髮蓄得很長,禮貌也缺少了。他會幫著趙得福看牛,他能汲水,他上菜園,種瓜,他也下田,拔草,可是他還得做他最不願意的事,就是每天得寫一頁大字和一頁小字給爹看。他常常因為沒有進步,爹總是顯出一付不高興的臉:「你不是種田人家的子弟呀!你要記著,喑,你爺爺是……」

  「鳳兒!你看這東西,」他等他么兒走去後便說道,「他簡直不想讀書了,明年若果你三弟事體好些,我還是讓他出去上學。難不成就看牛算了,倒是二弟找到事,老四也就出去跟著他。這種泥巴學堂就不必教了。喑,你看好不好?」

  「什麼泥巴學堂,我不懂。」鳳姑一邊包著衣包,一邊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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