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
團聚(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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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雨的確是太大,下場的鐵路軌道也許又要被激流沖坍,上一次曾沖毀一丈多,有許多小茅棚的人家,就全在水裡。媽媽這裡的景象真不是你能想像的,若是你看見了,你是忍不住要哭的呢。我若不是安置在這裡,也不會懂得這許多事,就不會有許多支支節節,不會又使得媽媽難過呵? 媽媽,你能原諒我嗎?我現在是住在學生的家裡的,我已離開學校快一個月了。我是被開除的,你一定以為我又丟了家裡的醜,而傷心吧,但我實在沒有錯處。原因只為我替幾個學生的家屬寫了一篇索薪的東西。他們每月賺不多幾個錢,有的十元有的八元,他們卻是有家眷兒女的;不過說起來,你也許不相信,他們的薪水卻積欠到一年多。他們忍受著饑餓,半飽的拖延著日子,但總得設法有個半飽,他們並不敢有多希望,只希望拿回,那本是他們的一部分,我既然同他們很接近,我每天教著他們的孩子,那我答應一次這並不是無理的請求,也不會是犯法的吧。可是第三天,校長便叫我去罵了一頓而把我辭退了。 若不是這裡的主人,我一時能往什麼地方走呢!我當然是很氣憤的,卻拿他們沒辦法。像這裡主人一樣同情我而待我好的人也很多,但他們不就是每天在饑餓線上奔走的一群可憐蟲嗎,他們能有什麼幫助於我呢!我住在這裡,很想能另外找一點事,我也不想離開這些新的朋友,所以我就都不告你,實在也很難于說清楚,你既不在這裡,又不懂這裡情形和這些人。可是,時間是一天天的飛走,我只成為他們的負累,我心裡實在日夜都不安。那末,我回來麼,媽媽,我又實在怕,怕看你和爹的臉,你們一定不會諒解我的。不,不是不諒解我,我知道我就真做錯了什麼,你們也不會責備我,我是怕看你們的憂愁,為了兒子們的無盡的憂愁呵! 雷和雨都漸漸小了一點了,我的學生和他的祖母似乎已入了睡鄉,風卻還是很大的吹響著遠遠的白楊,沙沙沙沙,近屋的野草也一陣一陣傳來無止的冷意,這夜是顯得這樣淒涼,這一片冷,一片寒,我實在無法擔受這侵襲,我有時要發一陣狂,我感到全身都是憤怒和仇恨,我有時又只想哭,這個時候才真覺得自己的軟弱,還是一個孩子呵!媽媽!我一到煩悶想到哭的時候,那佔據我整個腦海的,就只有你,我是如何的須要得到你一句話,你一撫摸呀!媽媽!媽媽!在失了業的你的不肖的兒子,你許可他回來看一次你嗎?我真要回來,我並不要住下去,我只要在家中呆一天,我要親近你,我要你給我生活的勇氣呀! 唉!這漫漫長夜如何得盡,我實在不能再等,我要到我媽那兒去,我決定回去,我要媽媽呀! 媽媽!媽媽!你張著臂,準備擁抱你這遍體鱗傷的遊子吧! 我祝你是快樂的! 你的兒子樹賢×月×日 四 陸太太坐在田坎上兩手放在兩腿中間,她的第四個兒子坐在她旁邊,他不時偷望著他的母親,媽是顯得多麼的憂愁呀!她蹙著眉,兩眼茫然的望著遠處,手輕輕的摸著衣緣,每當他稍為停頓有點遲疑的時候,她便悄聲地說:「完了嗎?」於是他就將三兄的來信又繼續下去。第一顆淚夾在她眼邊,她還是癡癡的望著遠處。淚滴下來了,很響的跌落在手上,但第二顆又鑲在原來的地方。她還是時時要說:「完了嗎?念下去呀!」一直到他念完。幼稚的心也受了重重的打擊,他害羞的悄悄去擦眼淚,他再不敢去看他媽,她已將臉全埋在兩手中,很利害的抽咽著,她低低的哭,低低的叫:「我的崽呀!我的崽呀!」 這是黃昏的時候,他剛從祠堂(就是學堂)回來,他帶回這一封信,他在屋外遇見他媽,她又非常想單獨的,早一點知道這信的內容,於是母子便同坐在這無人走過的窄路上,斜斜的陽光照在耕過的泥土上,也照在淺淺的有著一層水的田中,風從水上走過,騷動了水裡的雲彩。他們母子也是相愛的,自從他教書以來,她便常常,只要抽得出一點空,便走到屋的這些稍遠的地方來接他。他便告一些聽來的新聞,或是學堂裡發生了什麼事,兩人一路談講著回去,回家後便幫著她把晚飯搬出來吃。 有時她不能去接他,蓮姑也就代替了母親站在大桂花樹下伸長了頸子望。他們也念過一些哥哥的來信,他們兩個同一顆心去聽到一些好的句子,去領會到一些能安慰人的藏在字句後的心。但在今天,一切都變色了,晚霞已不是一片可愛的緋紅,只是一抹愁人的灰色。那些樹叢,塗著深深淺淺的綠,和著點綴在這裡的嬌豔的花,那些小鳥,遊嬉著,唱著的小鳥,那些水,溫柔的小溪,還有那軟軟的拍人的風呀,都消失了!他們只停留在黑暗中,這是幾多冷,而駭人的風雨便在四周壓緊了來,雷和電也跟著恐駭著他們,他們也傳染到無力,他們無法排遣這突來的傷痛了。 遠遠的蓮姑在喊了。小的兒子也從家裡跑了出來,站在路旁喊: 「四哥!四哥!」 他便輕聲的說,怕聲音會觸著她似的: 「媽媽!媽媽!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她用衣襟揩乾淨了臉,便無聲的立了起來,在遠方,在那天際線上,她投去一道憂怨的眼光,便朝家裡走回來了。她兒子跟在她後邊。在快到家的時候,他聽到一句話,聲音柔弱到剛剛能辨清,似乎是這樣的: 「莫讓爹曉得,明天扯個謊吧!」 真的這事就瞞著了那老年人,他還很喜歡呢,有時就問著貞姑和珍兒,要他們猜過幾天會有什麼人回來。或是就向四兒說: 「等你三哥回來了,你們學堂就也放幾天春假,他們既然都請假回來歇歇,你也該歇歇呀!」 他還有著另一個幻想,就是他希望三兒這次出去,會把么兒帶走,這小子真越來越像放牛娃兒了。 小弟弟妹妹不懂得事,就也跟在爹後邊盼望著三哥,三哥回來時,總會帶一點糖,或是糕餅,也許還有一個瓷菩薩,那有著一個大肚皮笑臉的菩薩。 鳳姑也看到信了,她更加覺得難安,她不能走,身體上有許多不方便,如果她是有辦法,她當然不會回來的,但現在住在這裡,她一點幫助都不能給家裡,卻又不能不吃,而且她還很快的要生產了,這又只是多麼討厭的東西呵! 全家都沉浸在期待裡,雖然有著各樣的不同感情,但都時時要留心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會露出來,而那一定是很快樂高興的一張面孔吧。 陸老爺似乎又硬朗了一些,也許因為女兒回來了,又一個兒子也快到家。這天忽然離開了火房,一手拄著杖,一手扶在么兒肩上一步一步的踱了出去。貞姑和珍兒就在前邊跑著,小小的心房充滿了驚異。近日來不大多說話,變得很是沉默的陸太太,也笑了起來,忙著安排靠椅,興滋滋的說: 「呵!他爹,你看這外邊多好玩,陽光是這樣溫暖,你總有大半年沒有出來了吧!」她又指著一個塘,「你看那裡,我種了好些藕,再過一陣就會有嫩荷葉伸出來,今年夏天我們有荷花看了,你去年不是說過的嗎?」 「喑,很好。就在這裡。」他坐了下去,用眼光四方掠著,「這鄉下真安靜,住慣了恐怕要離不開的吧!」 鳳姑把煙袋拿了來,他就嘶嘶的吸著煙。 他又想到了快要回家的三兒: 「你們要算一算。到底幾時好到家,喑,他說了是哪天動身呢?」 後來他又自語著:「喑,田靠不住,不是就在家裡住一陣也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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