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
奔(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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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的臉便從曬在竹篙上的尿布邊伸了出來,鼓著詫異的大眼呆呆的望著,稀稀的黃髮把那臉更弄得難看了。廂房邊也伸出一個蓬發的頭,在那頭邊的窗門上,也不知掛了些什麼。房子兩邊雜亂的堆著一些破洋瓶,破瓦罐,破布條。房子裡也好像有腳步走動,卻沒有人理睬他們。 「李永發!李永發!大姊!……」 「阿發哥!阿發哥!好像有人找你!」是那蓬頭髮的聲音。 從東邊的房裡走出李永發來,他赤著身,一手還舉著短棉褂,他的赤色壯健的農人的胸脯,已經乾癟,他深陷的臉的輪廓也使張大憨子認不出了,可是他還認得張大憨子,他衣服也不穿上便搖著他的枯瘦的臂膀走了過來,抖著,笑著叫了起來: 「啊!憨子!你來啦!」 但是他馬上便停住了笑聲!他望見了憨子後邊的一群,他不說話了。而憨子卻說著,憨子以為自己會笑的,卻沒有笑,這改變了形象的姊夫,不只使他覺得生疏和同情,幾乎是一個大的打擊,他笑不出來,只說道: 「不認得你了,老啦,你害過病嗎?大姊呢?……」 「進來吧!你們一塊來的嗎,這是王阿二,我還認得你,唉,我卻變了!做田到底還好點,進屋子裡來吧!」他穿上短棉衣就引著進去。 外邊屋子裡擺了一屋子東西,床鋪,煤爐子,剛好有一條走路通到里間。里間便是李永發花兩塊錢租來的一小間房。這一群人一走了進來就塞實了,習慣在陽光底下的眼睛,這間房更顯得黑暗。李永發拖出了一條長板凳邊讓著又邊問道: 「剛剛來上海嗎?」 床上,蜷在亂棉絮裡的一個婦人也哼著問了:「憨子嗎?」 憨子走到床邊去,這群人一句話也不說,有一些東西,一些未曾有過的東西來壓在心上了。 「唉,憨子,你來得正好。你大姊天天都在念你們,想得要命,說是能看到屋裡一株樹也好,要是弄得到盤纏,早就和她回去了。去年的收成聽說很好,不曉得回去弄它幾畝田種種弄得到不?」 「唔……」 「你看我瘦得多了啊!病倒並沒有病過,就是一天十四個鐘頭吃不消,機器把一身都榨幹了,沒有讓機器軋死總算好,不過這條命……憨子,你們來做什麼的?」 「憨子,家裡還好吧,飯總該有得吃,我又小產了,那天廠裡鬧罷工,我摔了一跤。」婦人從破絮中伸出了一副可怕的面孔來,像個老女巫的面孔。 「唔,還好……」 「憨子!我們還是想回去,你幫忙替我們打聽點生意好不好?上海實在找不到工做,活不下去,你看,我一歇下來就兩個多月,她又睡在床上。憨子!你們到底幹嗎的?」 張大憨子答應不出來,咬著嘴,望著這一對他不敢相信就是他的親戚的臉發氣,已經找不到一點可以安慰他們的東西給這對快餓死的男女,而且他惱著他們,他把許多應該大發雷霆的罪過都加在這一對夫婦身上。他以為他們騙了他,騙了他們來上海,說是怎麼容易找工做,怎麼好賺銀,他又恨他們的失業,他只想打他們一頓,或是把同來的人打一頓。但是同來的一群,也野獸般制住野性似的來惱著望他,像要同他相打似的,只有喬老三這時卻忍不住在這些眈眈的虎視之中哭起來了。 晚上來了,太陽已經昏昏沉沉的落到一些屋子後邊去。這群人還在街上奔著。同著他們一塊兒奔著的,是那些放了工的走回家去的人們。他們用著羡慕的眼光去望著他們,而那些無力的掛倒著頭,拖著疲倦的腳步的人們,只凝著癡呆困乏的灰色眼珠,茫然的望著前方,他們不能計較到身外的物事了。夾在這裡奔著的,還有那些蒼黃的不像人樣的女人們,頭髮上,衣服上都黏著從廠裡帶出的一些棉絮,棉絮又從那些頭上飛到另外一些的地方去。他們望著望著,反覺得可憐他們起來了。可是薄弱的同情,抵不住自身的恐慌,於是又更焦躁了起來,王阿二怒狠狠的望著老龍叱道: 「只曉得東洋廠,東洋廠,你不知道上海是有這樣多的東洋廠嗎?」 「我不曉得,你曉得!他從來就只說東洋廠……」 「不要吵,不要吵,還是找個地方喝口水,吃點東西吧,明天同我過浦東去。我叔叔前些日子來過信的,他准有生意,吵也沒用。」李祥林排解著說。 「好吧,好吧,」張大憨子便跟著他們走到一個小菜館,心裡一邊便想起了他睡在床上的姊姊,她小產了,只有一點小米粥吃,她很想買一塊燒餅,燒餅裡是夾得有點豬油,而他姊夫卻不能讓她滿足。他想:「替她買幾塊吧,我身上總還有一元四角大洋……」 他們坐在茶館的一角,泡了一壺茶,各人從各人的包裹裡掏出那剩下的一點幹饃來齧著。空虛的肚皮就更空虛了起來似的,少量的麥粉填不滿那比饑餓還厲害的欲望,王阿二又不耐煩的說了: 「你叔叔住在那塊,你清楚嗎?」 「浦東賈家場,離英美煙廠不遠,他在那裡做了五年工了。他大約可以……」 「他就有生意,也不能養我們,他就替你找得到生意,不見得也替我們找得到,你沒有看見他姊夫,就是個榜樣,他那外邊的兩家人不也是坐著吃嗎?」喬老三搶著來說。 「他媽的,東洋廠,東洋廠……」老龍更握緊著拳頭,他同趙四爹久已消溶的仇恨,又來在他心頭,他恨不得一下就找著他先來幾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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