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奔(2)


  「只要歸得上,再多點也不要緊,就怕……」喬老三說著就把頭低下去了。

  老龍這時已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幹饃啃著,另外也有人啃著從家裡帶出來的粗糲的大餅,而談話就又加上了一些生氣。

  「到底也值得,大半夜的老西北風,吹在咱們身上不算個什麼,六角大洋,嘿,就是好幾天的糧,冷總還熬得住,餓可不成。」

  「三等四等一個樣,要有五等咱們就坐五等,再打個對折。」

  「到上海幾個鐘頭?五個,還不貴?五個鐘頭要花上六角大洋,合錢是兩千了……」

  坐在旁邊的那些同車的不認識的人,也加入了他們的談話。他們也有些是去上海的,但是對上海的情形也是不熟悉。大家互相交換了一些家鄉的苦難,和旅行的目的,大抵都相差不遠。於是又談到年成,又談到行市,車裡慢慢的更熱鬧起來了。有幾個娘兒們也坐在那一端,敞開了胸口,口袋似的垂著的大奶便塞在哭了的嬰兒的嘴中。太陽這時已經從每一個窗口投了大片的陽光進來,因著車身的震動,在那些幹糙的臉上和髒的布衣上跳躍的蕩著。而這群人,這群在冷風裡蹲在牆邊蹲了大半夜的人,因了暖熱的空氣,加之胃囊裡又滲入了一些粗的麥粉,昏昏的瞌睡,便慢慢的爬上了眼皮,談話減少下去了,新的鼾聲又在一些睡醒了的人旁邊發了出來。

  「嘟!嘟!」汽管子嘶著尖銳的喉嚨,接連的叫著,黑的濃煙,白的蒸汽,在車身邊掃著,輪軸發狂似的在引擎下滾著,車上的乘客都騷動起來了:「看,看洋房子呀!看那些煙筒,那就是工廠呀!……」車到了上海了。

  長的列車駛進了火車站,停在第六條月臺上。幾十個車門裡,吐著那從各鄉各鎮匯流了來的人群。這群土老兒,緊緊的六個人擠在一塊,跟著人群朝出口奔。扛運夫雜在穿皮大衣的粉臉太太裡,太太們又吊在老爺的手上,老爺們昂首在鄉下人旁邊,賽跑似的朝出口處奔去。大人們不知在喊些什麼,小孩子也跟著在喊。也有跑在前面去了的人又打回奔……「媽的,乖乖!」他們之中誰是這樣的說了。

  慌張的,膽小的,從人裡面又闖到人裡面,緊緊的擠在一塊,又來到了街上。

  「豬玀!」開車的伸出頭來朝他們罵著。黑色的汽車擦著身走去了,差一點沒有軋在那輪下。

  看到對面飛來的黃包車,回頭就讓,又剛巧一個穿旗袍的女人在後邊,血紅的嘴裡便吐出銳聲的一句罵:「作死呀!」

  土老兒便站在街的一角去商量了起來。商量了一會便又往前走,他們推舉張大憨子打頭裡走,問路。張大憨子便用力睜著他的爛眼邊,扭著一個笑臉,看見有和氣點的人,便走上去問:

  「請問烏家角往哪走?」

  有的回答是搖一搖頭,有的回答是:「大概是往西吧,走過去再問問。」

  「嘿,看那群人,土裡土氣,」小娘兒們走過身時總要悄悄的指點著說。

  「嘿,老龍!你看那邊,那個赤身的小囡就像活的一樣,有錢時買個小的回家去供在櫥櫃上倒不壞,」一些百貨店裡的東西,花花綠綠,真是一輩子也沒有看見過的東西,時時惹得他們去看,看著看著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走呀!走呀!找到了再說吧!」

  「嘿,喬三哥!上海的娘兒們才真怪模怪樣,學的洋鬼子打扮吧?」又有人說了起來,忘記了憂愁似的。

  走過了一條街,又走過一條街,從比較熱鬧的地方走到卵石的馬路,兩邊只剩一些低矮的瓦屋的地方來了。街的邊上也停得有一些小攤,攤的旁邊,圍著一些髒的孩子,揩著鼻涕,用眼盯著那攤上的花生。有更多的,罩一頂破帽的,頑皮得怕人的孩子們,在街心上揪著滾著!一些推石子的小車,推煤渣的小車,推糞的小車,吱吱呀呀,孔孔孔的小心的讓著這群野馬似的孩子們走過去。間或來了一部運貨汽車,孩子們便叫嘯著,跟著車後邊追著跑,跑了一陣才又跑回來。這裡也有脫毛的老狗,像沒有家的,癟著肚皮無力的躲在一邊用著生疏的眼光來望過路的人。

  他們又問,知道快到了,一縷高興又升了上來,他們看到他們的一些希望,這希望也走近了一些,而太陽正高高的照著他們,走在頭裡的張大憨子便又說了起來:

  「三年沒有看見了,我姊夫真也是條好漢,下田做活,一個人當得兩個人。也是運氣不好,碰著過兵,拉去當了半年伕子,等他逃回來,東家的田早轉把別人了,橫豎田裡也沒有多少油頭,盤繳不來,他一狠心離了家,帶著老婆來上海,總算找著了一條出路,聽說他也有十多塊錢一月,我要有這門一個事也心滿意足了。只是這時到他們家裡去怕他不在家,不過我姊姊一定在家的。」

  「張大哥!你找好了生意,可別丟開我,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我是靠在你們身上的了……」喬老三又擔心的說。

  「哪裡的話,咱們一塊兒出來,當然有飯大家吃,我要先上工,我就借一點給你,你莫急。」張大憨子慷慨的說。

  「要是你姊夫不在家,我們就去再找趙四爹。老龍,你娘舅住在哪塊?」

  「娘舅住在哪塊我也弄不清,我曉得他是在東洋紗廠做工,到廠裡一問終歸就會明白的。」老龍這時忽然才想起,那年為一籃番薯,他同趙四爹打架,把趙四爹的頭都傷了一大塊,現在他卻來到上海,求趙四爹替他找事情,怕不十分靠得住吧,於是他悄悄的悔著,同時又安慰著自己:「舅舅終歸是舅舅,他總不好看著我餓死。」

  他們又問著,轉進了一條小衖,衖後有幾個院子,錯綜的立著三家小瓦屋四家小茅屋,雖說是冬天的太陽,也把那些院子裡的垃圾曬出好些臭味來。

  跨過了一個積水小潭,站在一個篾籬笆的門邊,張大憨子便直著喉嚨先喊了起來:

  「李永發!李永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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