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
奔(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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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座的幾個人也在那裡談得很起勁,一個小夥子,穿一身破夾衣,灰色的臉,灰色的頭髮,最多也不過十六歲的身架,卻一副蒼老的面孔,他用力把他左手上的香煙吸了一口,右手畫著圓形,便接下去說道: 「我聽到一聲口笛,心就一跳,知道不好了,果真啪啦啪啦啪啦的,哼,你知道死了多少,幾十個工人就躺在地下啦,起碼總有四五個活不轉來。媽的,叫開槍的就是小王啦,他是副廠長,打死幾個工人算什麼,你要鬧,他就索性把廠一關,看你幾千人到什麼地方去找飯吃。現在鬧罷工啦,要兇手償命,要撫恤金,要醫藥費……我說,都是空的,打死工人又不是剛有的事,罷工也不知罷過多少次了,從來還不是因為肚皮不爭氣,又複了工。我說,乾脆打死他們,咱們自己難道不會開廠嗎?」 另外一個年紀稍微大一些,也是灰色的臉和灰色的頭髮,他鎮靜的問道:「你打死誰?你要一動手,毛還沒有挨著他一根,你就得吃生活,什麼事都得慢慢來。現在還有些人信東家是好人,有些人寧願餓死不敢動,有些又被資本家買去了當走狗來陷害工人,所以一切都得好好的來,坐在這裡喊是沒有用的,就是殺死幾個廠長也還沒有用。現在應該要讓工人個個都明白,齊心起來站在一塊拼命,所以要提條件,還不許開除工人,小五子,你莫要急,終有一天……」 他們聽著這些,駭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而又有一個人,是坐在他們前邊桌邊的,正攔住一個闖進來的小乞丐問道: 「阿金,你爸爸的手膀怎樣了?你媽媽還沒有找到姘頭嗎?要你爸爸看穿一點,不當王八也沒有飯吃,趁著老婆還年輕,可以撈幾文是幾文。你這小王八闖進來幹嗎,看別人要把你當小扒手,關在牢裡去喂虱。」 「操你的娘,操你的奶奶!……」小乞丐罵著就跑走了。 「媽的這小豬玀。」那人便掉過頭來望著他們說道:「唉,你們不曉得,他老子同我一個車間的,上月不知怎的,他眼一花,只聽見一聲喊,他就昏倒在地上,一隻膀子血淋淋的便卷到皮帶上去,壓去許多肉,又飛下來打在他頭上。我們都算他活不了,他卻又沒死去,天天睡在床上哼,這一生也莫想有工做了。廠裡賞給了他十塊錢了賬。女人沒有飯吃,只好偷人,兒子成天討,偷東西。你們大約還不曉得做工人的苦處,唉!你們是剛來上海的吧,上海白相的地方交關多,兩毛錢的門票,盡你看半天的戲。法租界也好去看看的,有一座十四層樓的屋子,屋子外像螞蟻似的停著汽車。喂,你們做什麼生意?……」 好些人都望著他們了,他們不知怎樣說才好,大家互相望著,還是張大憨子大著膽子說道: 「找親眷,想來上海找工做的……」 於是有些人就不客氣的笑了,笑的聲音使他們都打戰,有人就氣憤憤說道: 「怕上海餓死的人不夠嗎,要你們趕著來送死?幾十萬人在這裡沒有工做啦……」 「鄉下也沒有飯吃,收了一點,都還把東家了,肥料也扣還把他們,家裡一粒也不剩。還是借了兩塊錢做路費來的,兩塊錢一斗米,夏天要歸上三石穀。不曉得上海情形,曉得也不來了……」 「沒有飯吃,應該問你們東家要,像我們一樣,沒有工做,也要問資本家要。你們的血汗,一點一滴的落在田裡,我們身上的肉和血,也還木是在車間裡一片一片榨把他們了嗎……」 茶館裡又圍了許多人,都把他們當做談話的中心,七舌八嘴,然而沒有一句話可以暫時使他們寬心一下,只有使他們更其難堪,他們坐不下去了,便又走出茶館來。喬老三咕噥著道: 「我怎麼樣呢?我還是搭火車回去吧……」 「明天清早到浦東去,百事等找著了叔叔再講,浦東的情形也許好一點……」李祥林自個兒在心上這樣想。 「唉,什麼地方有豬油燒餅買呢?……」張大憨子又映著他那紅的爛眼皮。 月亮又升在家的那方了,那該是家在那兒吧。原野是靜的,遠處有一聲兩聲的狗吠,星星在頭上閃著憂愁的眼,月亮也時時躲在飛走的薄雲裡,風仍舊是一陣緊一陣的寒風,枝頭夜宿的小鳥,不安的轉側著,溪水汩汩汩的流去,火車的鐵軌像無窮盡的延展著,跨過了一條小溪,又一條小溪,轉過了一個小岡,又一個小岡的。而在這個夜晚,沿著鐵軌走來的,還有一高一低的兩個人影,是朝著家的那方走去的。 走在前面的那個高一點的人,望著遠處的消失在迷茫的夜色裡的地平線,䀹著那爛眼邊的眼,又舉手去揩了揩眼睛旁的淚珠,說道: 「早曉得,同喬老三一道,也好,總還有得火車坐,阿二,你說還有多遠?……」 一步一跟,跟在後面的阿二也抬頭望瞭望遠處,便答道: 「莫問,走就是的,走到有小屋的地方,便找個躲風的地方,過一夜,明天又走,後天再走一天,那時再說吧。」 「唉!……」 兩人便又默著走下去,大家都不願意說什麼,而張大憨子便又看見他姊姊的臉相,那麼一副可怕的死人的臉。他又想起她那屍身,她只穿一件單褂……但是他能怪他姊夫嗎?他又想起一些別的,那些乞丐,那些女人圍在死屍邊哭,她們的男人就是被廠長開槍打死了的;他又想起那間小屋,他跟著他姊夫去過的,他們在那裡打嗎啡針,那些去打嗎啡針的人,都黑瘦得不像人,渾身都是針孔,姊夫說他們不打針就沒有精神做工,打針呢,有一天也要死去;他又想起……他想了許多,他覺得天已經漸漸的壓了下來,他呼吸也跟著急促,他簡直不敢看什麼了,他喊起來道: 「阿二!阿二!」 阿二忽然也趕向前來抓著他,喊起來道: 「憨子!憨子!」 兩人抱著站了一會兒,才明白過來,於是又並排著走向前去。 「我說,阿二,真悔不完呢!……」 「不想他了,不想他了,李祥林也不是好人,他一定找到他叔叔了,他就不管我們!」 「靠不住,也許他比我們還壞,小劉同著他一塊兒的,小劉總是好人的。」 「憨子!老龍的話也有道理,他說上海的工人是有出路的,因為他們齊心,他一定要留在他們那裡,不過我們也好齊心起來的。小龍留在上海,也不過多一個告化……」 「唉,……阿二,你有不有方法還那三石穀?……」 於是他們又不做聲了,又低著頭,讓那勁的風從頭上刷過,腳踹在地下,一點聲音也沒有。 可是遠處卻傳來軋軋的車聲,接著便看見了那車頭上的大燈,濃的黑煙,也染上了那瀝青色的天空,於是火車便飛快的朝他們沖來,掠過他們的身子又滾向前去了。這是到上海去的火車,而在那車上,在那有電燈光的四等車廂裡,又有一批一批的鄉下人,在鄉下過不了而跑到上海去的。他們正睡在那裡,咧著嘴,流著口涎,做著可憐的卻是荒唐的夢。 這激烈的震響一流過,原野又重複安靜了,而王阿二卻歪著嘴角狠狠的答道:「三石穀嗎?有方法的!孫二疤子你等著!」 1933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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