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莎菲女士的日記 | 上頁 下頁
奔(1)


  在家的那方,那隔斷了家的那堵不知名的山,慢慢的已經又從黑得不分明的裡面,顯出紫褐色來,而且在那染上了紅霞的透亮的天空上,畫著很分明的卻是柔和的線。又一陣寒冽的晨風從荒涼的田地上打來,掃過這幾間紅磚的小屋,又邁步到對面的樹叢,夜來的像似虎嘯的狂吼,已經低到只是像貓頭鳥的咻咻的就過去了,卻也還是冷得刺骨。張大憨子耳裡聽到風已走過了好遠,便又用背把抵住他背蹲著的王阿二撞了一下,便像是自語似的咕噥了一句:

  「天亮了呢。」他已經把他那爛了邊的紅眼睛,從拱著手的袖口邊移出了一條細縫,黯黯的望著紅的那方,在那方,正有著家在那兒。

  粗草鞋套在爛棉鞋上的一雙偎在他腿邊的大腳,也抖了抖伸開站起去了。傴著腰在他前邊走了一步便又停住了,說道:

  「該快來了,說了是天亮的那班……」他沒有說下去,卻又傴著腰坐了下來,接著又打了一個冷噤。

  草鞋的大腳便又伸在張大憨子的腿邊。另外有一個人站了起來,走到牆的轉角去,溲溲的小便著。這時天更亮了起來,滿天都是彩霞,紅房子的那一端,一個可憐的瘦雄雞,也抖了抖翅膀,體著頸格格的叫了起來。小便的人走了回來卻不蹲下去,靠著牆又去揉眼屎。那盞懸在眼前的電燈,還無力的射著一粒淡淡的黃光。不知從什麼地方又闖來了幾個鄉下人,都提著大包裹,像是做小生意的人。來的人把他們望了一望,便站在那一邊互相說著什麼。他們懂得車一定快來了,也有兩個人又站了起來,試著把蜷得麻痹的手腳伸了一伸。

  那個穿制服的可憐的瘦小夥子,夜晚看到他幾次在車來車去忙碌的跑著的,又咳嗽著走出來了。他打了一個圈子,望瞭望嵌在牆上的鐘,便朝這群土老兒,幾乎在這冷風裡挨過大半夜的一群投過了一個眼光,帶點憐憫也帶點不屑的神氣,於是他說道:

  「來呀!」

  而這時那個鏜鏜的鐘聲也響起來了,他們在這裡是聽到第三次的鐘聲了。

  他們便都站了起來,傴著臃腫的身軀,跟著那穿制服的人走到那買票的小門邊。那人不知說了一句什麼就走了。他們都望著那小門,沒有聽他。

  「四等,六角大洋!一個一個的來!」門洞裡一片燈光落在一個小櫃檯上,賣票的人穿著一件布棉袍,聳著肩,紅著一雙沒有睡夠的眼睛,不耐煩的說。他那旁邊正放有一把破嘴的小瓦壺,似乎正冒著熱氣,把每個買票的人都羡慕的送過眼光去。

  一塊雪白的大洋往臺上一丟,響聲打到了心裡,不說話,揣著找回的四角大洋票,算也不必去算,得,左右不過……便走開了。

  「管他娘,橫豎幾個鐘頭便到了……」張大憨子看喬老三憂愁的按著他裝錢的搭鏈袋,便安慰他這樣說。他覺得他這句話也把自己安慰了一點兒。

  「唔!」喬老三也跟著走進了月臺。月臺上又多了幾個不曾見過的人,也有一個穿長衫的,大約就是學生吧。

  太陽已經吐出了一線火紅。遠的稀的樹枝間也吐著滾滾的濃煙,而跟在那後面,便傳來了巨大的軋軋的車輪聲。突突的汽笛銳叫了兩聲,火車便喘息著,流著汗,一步一步,拖著滾來,滾去,而停在小的月臺上了。

  有人朝一個車門口奔去,其餘的便跟著去擠。車上也有被推出來的人,都攔在那一個小門口,有的就嚷起來了。又有著大聲音喊:「那邊去,這是三等!」於是這一群更慌作一團,掉轉身急忙的,張著呆笨的眼光,胡亂的又朝另一個門口奔去,終於擠上了一個車廂。

  舊的,髒的車廂裡面,擠著一些破的爛的布堆,而又在這布堆上排列著不整齊的人頭,歪著的,掛著的。有些正咧著黃牙大嘴,從那大嘴裡送出濃的臭味,還從那些張著的鼻孔裡,一聲一聲的吐著鼾聲。有些是把好久沒修剃過的頭髮蓬亂的倒著,而口涎便長長的垂到胸際。有些也張開了睡眼,望望車外也望望進來的這一群,不動也不說。

  「張大哥!這裡有位子!」

  「去,那邊去,那邊還好擠一個!」

  被鬧醒了的,移了一下身子,便又睡去了。有些便也揉著眼睛去望那關著的玻璃窗,窗上浮著一層霧。

  車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用著快步在跑了。

  「嚇,這個什麼火車,倒真了不得,阿二,你來看,山呀,樹呀,像鬼旋磨,旋著旋著就跑去了。」

  王阿二真的就扭著頭把眼睛伏在玻璃窗上,老龍的衣袖已經揩去了一塊玻璃窗上的霧。他們都因為車廂上的暖氣和車外的奇異的景致弄活潑了一點兒。太陽也斜斜的在車裡畫上好多條黃光,好些人都為這黃光伸直的坐了起來。

  喬老三又摸了摸他的褡褳袋,他想到他的家財。那袋中所有的一切,使他有點茫然,因為他的跟在這群人之中到上海去,完全是由於他老婆的慫恿,他是一點把握也沒有的。他又重複著他已說過了好幾次的話來說道:

  「張大哥!到了上海,你可別丟開我不管,我比不得你們,有親戚熟人,好歹要替我找個落腳!你知道我身上只有這一點盤纏……」

  「我身上會比你多嗎?還不是那一點閻王債,一塊光洋和四張毛票,什麼事都到了上海再講,莫那麼短氣!」李祥林把缺著嘴唇的嘴擠了進來插著這麼說。

  「對的,找著他們就好了。上海大地方,比不得我們家裡,闊人多得很,找口把飯還不容易嗎?」張大憨子又把那爛眼皮朝家的那方擠了幾擠,想著這是燒早粥的時候,又想著借來的那斗米和剩下的兩簸箕糠,吃總是不愁的了。於是他又接下去說道:「只要找得到事做,總不怕他那孫二疤子,媽的這東西,到夏天我們歸賬時,一人三石穀算在一塊,便宜點,二畝田又差不了好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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