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瑪麗不再出外亂跑,她常等著他,當他不在家的時候,她也為他稍稍清理一下房子。她只想搬一個家,要稍稍比這個好一點的,她要設法弄得一兩副精緻點的家具,望微也同意了,他並不希望她是也要像他一樣吃苦的。而且天氣也溫暖起來了,她要預備一點入時的單衣,穿得好一點才有興致在外面玩,而春天要人不玩真使人難過的事。再呢,她還要讀幾本小說,是望微特意買回來的,都是些蘇聯的作品。望微是想從這些作品上給她一點影響,希望她慢慢的將思想和趣味變更過來,她是也知道望微的這一番苦心的,可是她仍然當著消遣的讀過了,她說裡面的情節很新鮮。望微還要討論一點別的,她便說出許多那文字上的美點來,望微也沒有法,只好抱著那原來的主張:「慢慢來吧!」

  這樣平和的過了有一陣,可是時候已到了四月,因為望微同總工會有一點關係,工作加緊,便也不給望微以多的時間了。而且還超過了常例,大半只有睡覺在家裡。開始的時候,瑪麗是忍耐了。不過在過了幾天之後,她便又有點忿忿起來,她邀他出去玩,他拒絕了,她留他在家裡稍微多一點兒,他竟顯出一副不耐的樣兒,她問他搬家的事,他便搖著頭。瑪麗有幾次竟恐嚇著他,她說:

  「望微!總有一天,當你回來時會找不到我的,假使你還是這末的全不在家,你以為我是一個好老婆嗎?你以為同女人講愛情是不要一點時間的嗎?望微!怎麼樣,現在我非要你在家不可。否則……」

  望微沒有辦法的搖著頭,他不得不說: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瑪麗!我希望你是一個有理性的人!你去思索一下吧,現在我卻實在不能再等了,我馬上便要出去。你應該瞭解我,原諒我,而且你也應該不要再這末下去了。只要你願意,說一句話,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于你很適宜的工作,現在實在是需要工作人員的時候。」

  瑪麗生氣的倒在床上去,望微卻趁著這時跑走了。這更使她傷心!無須分辯的,望微是太將工作看重了,而愛情卻不值什麼!她怎麼能同不愛她的人同住下去!

  她又想望微說的話,「只要你願意,就一句話,我立刻可以替你找到于你很適宜的工作……」哈,什麼是于她適宜的工作呢?她又想起那會議的一幕,多麼無聊的時間呵!她不能參入那集團中去的,她深深瞭解她自己。那裡沒有虛榮和讚美,只是呆笨,那不能鼓勵她的興趣的。是的,她沒有理性,她一切全憑感情,她不否認,她生來便是如此,現在他既沒有感情的衝動,她不必要為著望微的希望去勉強委曲自己的。何況,她斷定,無論她是怎樣,縱是離了他,他也不會怎樣的,因為照實際看來,他是無須乎她了。

  不愉快的時日,是又在磨折著她,她覺得自己都幾乎老了許多。她實在不能再這末拖下去了,尤其是當她發現他並沒什麼苦痛的時候。她已不再向他多說了,她知道那都無用!他也同她說得極少,因為缺少時間,他又知道她還缺少興趣,若是他要說一點他工作方面的話。現在房子是淒慘了,不過這淒慘的空氣,只包圍著瑪麗一人,因為他是難得在家的。他雖說更興奮,但瑪麗卻對於這興奮起著很濃厚的反感。瑪麗也看清了他們的不調協處,而且也想不出補救的方法來。她若不能將自己抹殺,變成他一般的頭腦,她便應設法將他拖回來,轉到她身邊,像過去曾有過的一樣。但是,她能嗎?她不敢相信,因此她更痛苦了!他原來實在並不是這樣的,而她只離開他沒有好久,他便全盤變了,變得這樣厲害。是什麼東西能有這樣的力,這不是使她猜想得到的。這只使她害怕。而她卻實在不能隨著他變的。她的環境與個性都太不同了。

  一〇

  時間是無限的逝去了,可是苦痛卻越積壓了起來。瑪麗實在到了無可忍耐的時候,她不得不採取她最後的手段,也是無可奈何的手段。所以在有一天晚上當望微回家時,便發現房裡有點異樣,他還沒有想到瑪麗真的便這末走了,直到他去睡的時候,他才看見床上已空空的,只剩下他的舊的髒的棉絮,而那瑪麗的軟綢的薄被,卻不見了,他才開始詫異起來。他打開衣櫃,那些耀目的華衣也不見了,只剩幾個亂了的他的衣架,和他的一件舊大衣。她的箱子也不見了,那些精緻的化妝的玩意,也從抽屜裡跑走了。他才明白他所最擔心的一日是到來了。他出神的望著這空空的房子,他想不出辦法來。上海是這末大,他能到什麼地方去找她,何況,他也知道縱是他能把她找回來,而他到底能怎樣對付她,就是說他可能成天陪她玩?他盡著說:

  「唉,這是太快了!」

  他想他們的相見,他們的甜蜜的生活,他們的分離,以及她的來滬……他難過。他更替她難過。是他毀了她!他若不愛她,不追她,她是仍在一種快樂的生活中過一種無憂的處女生活,而現在呢,他並沒有將她改變過來,他只給了她許多苦痛的記憶。她不會再快樂的,除非她能再得到更純潔,更熱烈的愛情,只有愛情能救轉她,一種至高的愛情,不是像望微的。他是太薄待她了,他知道,他對她無限的抱歉,但是他不能,他已永遠都不能給她以安慰了。

  他無限惆悵的躺在床上,默念著那可愛的名字:

  「瑪麗,瑪麗,……」

  到第二天早晨,他倦得利害,他還和衣的睡在床上,眼睛大大的睜著,卻爬不起來。他聽到那房東老太太在叩他的門,他大聲的喊:

  「進來!」

  那白髮婆婆的老太婆進來了,紅的顏面上帶著一絲永遠不去的微笑,是和祥的容貌,她說:

  「先生!對不起,我忘了,昨天小姐走的時候有一封信,說等你回來後便交給你,可是我等了你好久,你回來得太遲了!」她從懷裡摸出一封信來。

  他急急的搶過來。

  「小姐說,家裡有電來,她家裡有人害病。小姐說,事情都寫在這信上,你一看便會明白。是不是她家裡有病人了呢?唉!小姐還給了我兩塊錢,謝謝她,她人真好。」

  他打開信來,老太婆還站在床頭,他只好說:

  「對了!她家裡有事。你下去吧。」

  老婦人才慢步的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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