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二十二


  信很簡單:

  望微:我走了,我知道這不會出於你的意外,然而我得告訴你。現在我將住在一個朋友家裡,等你的回信,若是你還愛我的話,則希望你的答覆能使我滿意。否則,我們不會有見面的機會了。你所應該知道的,便是使我有不得不走的動機,全是你愛情的不忠實,和你的工作;假如你不能在這方面徹底的給我以充分的解釋和善後的方法,則你不必答覆我,因為那不是解決,你是應該知道我的個性,而且知道使我們仳離的究竟是那一點!總之,說明白一點,便是,望微!若果望微不是瑪麗的,則瑪麗寧肯一人吃苦!

  瑪麗留字

  再,通信地方:總郵局信箱一七八二號。

  望微看了這信一句話也沒有說,他不能否認這女人在他還有許多誘惑,想起當躺在她手膀時,是多麼的使人忘憂呵!

  下午,他抽空到郵局跑了一趟,但郵局是絕對的守秘密,他探聽不到一點消息。不過到了晚上,他還是決意要回她一封信,無論能不能使她滿意。她再回來了,他當感激她,她若不轉來,他自然很難過,不過他卻不能擔負這分離的責任,這一切都是不能怪他的。他一邊擦著疲倦的眼,一邊又看了瑪麗的信,他在一張白紙上寫著:

  唉!瑪麗,你可以想像得出的,這時間所給我的意義是多麼殘酷呵!這房子,你留下了許多回憶給我的,是只顯得像墳墓一樣的荒墟。我掙著痛得要暈倒下去的頭,和紮紮生酸的眼,來嘗試這痛心的工作,依你的命令來為你寫這封信。我不必多所表白,瑪麗終有一天會知道的,她的望微到底是否對於愛情盡了忠實的責任沒有。瑪麗當然知道的,她愛的人是不至於有過一絲一毫的欺騙的。我相信這不是誇張,瑪麗是能原諒到這一層的,然而事實卻逼走了瑪麗。瑪麗不滿意望微的行為,就是說望微已不能使瑪麗歡喜了。這不是出於你的希望,這深深痛苦了你。但是這自然也不是出於我的願意,我不能獨負這罪咎。而且我也很痛苦過來,這或者還在你開始痛苦之前。我還設法,為解除我們這可怕的時日的到來,你是聰明的,你當早就瞭解我這苦心,但是那一切只是我的幻想,你對於你舊有的人生觀念,卻絲毫不可變更,你是那樣自負的一種天性!我不好再多的說到這方面。現在這隙縫已成鴻溝,這竟決絕的去了,我不忍有一句話怨你對無辜的望微是太殘忍了,因為我知道瑪麗是更陷在一種無救的悲苦中。因為瑪麗所對於望微最後的希望,他不能給她怎樣大的滿意答覆。是的,只要你轉來,我可以說我將放棄我的一切而只陪伴著你,同你度著無憂的時日,然而實際,我不願騙你(我從沒有扯過謊,你當知道),縱使我設法解除了我現在的工作,但望微的信仰是永遠不會磨滅的,他恐怕永遠都不是一個可愛的人,在瑪麗看來。

  最後,我不願多說了,一切都在你的洞鑒之中,我怎麼好像一個天真的小孩,痛喊著要他的瑪麗呢?現在是一切都聽命於你,等你最後的裁決!

  待罪的望微

  信去了好幾天,他不安的等著,焦急的盼望著,可是沒有回信來,他四處去打聽,得不到一點音息。他的答覆顯然是使瑪麗下了最後的決心,她寧肯吃更多的苦,而不願再轉來了。從此他們隔絕著,誰也想不出方法能補救這可悲的故事。

  一一

  一切的生活,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恢復到瑪麗沒有來的時候一樣。他忙,更忙,然而在忙的當兒,雖說瑪麗的影是由濃而淡,竟至有時完全消逝了,不過一到一人躺在床上的時候,卻不免要很苦的想起她來。他不放心她,不能放心,她的生活,真不是他能揣想得出的,知道是怎麼樣的一種茹苦的心情呵!他曾四處打探過,希望得到一點可以安慰自己的消息,可是失敗了,自從瑪麗走後,關於她的一切便也隨著消去了。他惟有一顆不安的心,常常還系在那漂渺的人兒上。

  是一月快末的一天,大約是瑪麗走後的第三個星期開始的時候,他被派到一個熱鬧的地方去演講。他到那地方的時候,只見滿馬路都散佈著他們自己的群眾,街市旁邊,商店門口,電車站的月臺上,還有來來去去不斷的遊行著的人,全是學生和工人。高大的印度巡捕,在這嚴肅的空氣中,緊張了心,恍如無事的來回走著。他因為時間還沒有到,便也慢著腳步在馬路旁走著,一邊心裡審度今天的情形。他微微有點興奮,壓抑不住的,他仿佛看到那將起的洶湧的波濤,排山倒海的傾來。他又仿佛看到那爆炸的火山,烈焰騰騰的來燒毀這都市。這是可能的,立刻便要發生,這末多的人們都預備著在!而他呢,他要推動這大的風暴和火炬!有一些認識的人也在這裡,他們也開始在心中燃燒起來,那鎮靜的地方總掩不住那興奮的地方,都為一種預感而快樂著,臉都不免有點紅起來了。

  這時從他對面沖過一對人影來,他舉目去看,是那書記馮飛,他特別顯得高興,圓的臉上堆滿了都是得意的笑容。他左手緊挽著一個精神頗好、身體頗好的女性,那便是那售票員。他一看見望微,便笑著跑攏來,像有許多話要說的神氣,望微給他使了個眼色,稍稍向他一點頭便走過去了。不過那馮飛的歡容,不是普通的,卻還留在他心上。同時,瑪麗的影子,很快的便在他心上跳了一下,唉!那是他的曾有過的幻想呵,於今卻實現在馮飛的身上!那女性,完全像一個革命的女性呢。但是時間已快到了,他不能盡想這事。他走到一個公所的外面,這裡的人是更多了,而且許多熟識的都聚集在這兒。他們都等著第一個號令。時間一分一分的度著,到那正九點鐘的時候,在馬路那邊,驀的劈劈啪啪響起巨大的爆竹聲,只聽見各種的口號便如雷的響應著。在他耳邊一個大的驚人的喊聲嘶叫著:

  「打進去!我們先占住會場!打呀!」

  他用力的往公所裡擠,同時他是被一種巨大的力擁著,他們打進去了。立刻一個大的宣講堂便排滿著人頭了。許多嘈雜的人聲佔領了這空間。他和著另外兩個人還在這裡面擠,要擠到講臺上去,那喊聲又在叫著:

  「安靜一點!現在開會了!主席團!」

  群眾立刻便安靜了下來,他已擠到台邊,臺上已站了好些人,一個聲音向他送來:

  「望微同志!你先來!」

  他一下便跳了上去,站在主席的位置上,一陣歡呼和拍掌聲又潮湧起來了。他大聲喊著,用著手式,才又將群眾慢慢的安靜下來。他安定的嚴肅的大聲說:

  「今天我們來到這裡開會,第一,應該先明這會的意義和使命!這是……」

  公所門前連續響了兩聲槍聲,擁進許多巡捕來,於是群眾的陣線,開始動搖和紛亂,有許多叫「打」的聲音,一些激昂的,抖顫的音波在空中響著。還有一些逃避鐵棍和子彈的,便慌張的四處竄走,擾亂了這會場的空氣。望微眼看著這劇變,他極力想鎮壓下來,但擁進來的巡捕卻越多了,群眾更慌亂起來。他旁邊的一個人向他小聲說道:

  「情形不很好,我們走到人叢中去吧。」

  他隨著跳下來,可是卻正從人叢中伸出一隻大手,撲向他來,緊緊的抓著他臂膀,一個巨大的身體也擠到他面前,只聽那人罵道:

  「你這王八,老子跟你半天了,看你還能跑到哪裡去?哼,要搗亂,到巡捕房去搗吧。」

  他的手臂被扭得痛得利害,但他望了那暗探的臉,覺得不必說什麼,便仍然向群眾那方喊道:

  「我們要趕緊預備××的總示威!我們要打倒帝國主義!」

  大的拳頭打在他臉上,把他的氣也噎住了,他被拖著在馬路上跑。還有許多群眾在馬路上散著。他看見他們都有副激昂的臉,他們用著安慰的又是鼓舞的眼光來望他。他還聽到一些斷續的口號。還有一些地方,群眾在和巡捕鏖戰。他被迫到一輛大的黑的鐵車旁,他被丟到上面,那裡已擠滿了被捕的戰士了。他從那鐵絲網裡望出來。他忽然看見那大的百貨商店門口出現了一個嬌豔的女性。唉,那是瑪麗!她還是那樣耀目,那樣娉婷,恍如遠國皇后。她還是顯得那麼一副歡樂的,然而卻不是輕浮的容儀。她顯然是買了東西出來,因為她手裡好像拿了許多包紮,而且,的的確確的,是正有著一個漂亮的青年在攬著她。他驚惶的望著,他心想:

  「好的,她已又幸福了,她終究是她那一類人物,我不必再為她擔心了!好的,瑪麗!」

  這時車裡已亂了起來,因為又被丟進了兩個人,幾乎全壓在他身上,只聽見有許多聲音罵著:

  「他媽的,要走就走呀,還等什麼?」

  一下,車開動了。人群全摔了一下,但立即都又爬了起來,而且都齊聲的喊著口號:

  「打倒……」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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