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二十


  八

  從此瑪麗不常在家了。她去找茉蘭玩,還有許多別的舊識的女人。她離了他是並不怎樣寂寞的,可是她還在愛他,隱微的常感著苦痛。望微也苦惱,他比她還看得清,他想,假如有一天,瑪麗是離了他而飛去,那在他自然是難堪,但在瑪麗是更殘酷,因為他太忙,他還可以更忙些,他的信仰是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不會為一個女人的去留而改變,他雖說在當時是會很難過,然而他一定會用別一種力,他的理性來克服這殘留著的愛情的弱點。可是瑪麗呢,只是一個好幻想好佚樂的女性,環境壞了她,她一定無力自拔,她或許會為她的悲苦打倒。他想到她的一切,他完全為她,他要把她拖轉來。但是,太缺少機會了,瑪麗每晚都回來太遲,有時他竟已經睡著了。而白天瑪麗則常常比他還早的就爬了起來。她冷淡得很,他想說幾句溫存的話,她便用方法擋住了。他雖說有那末一番好的心,但他也不是時間富裕的人,他怎能將整個心思全放在這上面?直到有一晚,他剛剛展開被窩,預備去睡的時候,瑪麗回來了。瑪麗似乎多吃了一點酒,臉紅紅的,他不覺的說道:

  「瑪麗,你自己照照吧,唉,你真美!」

  這在從前,瑪麗聽了這讚美,一定非常快樂,一定報答他以更嬌媚的巧笑,可是現在她只冷冷的說:

  「不要瞎說吧!」

  她像一個自私者似的緊閉著嘴又去睡下了。望微雖然睡在她側邊,卻得不到一點溫柔的氣息,他想著過去他們的熱情和歡愛,他不免也歎氣了。

  「為什麼這樣歎氣?你擾亂我的瞌睡了!」瑪麗這樣說。

  「我想起我們的過去……」

  「過去,過去了!有什麼想的!」

  「那是甜蜜的時日呵!而現在,我不忍說,瑪麗,你真痛苦得我夠了!」

  瑪麗卻發起怒來,用著她希有的一種粗暴得怕人的態度,她大聲的吼:

  「我痛苦了你嗎?笑話!是你在使我痛苦呢!你有什麼痛苦?在白天,你去『工作』,你有許多同志!你有希望!你有目的!在夜晚,你回到家來,你休息了,而且你有女人,你可以不得我的准許便來同我接吻!而我呢,我什麼都沒有,我成天遊混,我有的是無聊!是寂寞!是失去了愛情後的悔恨!然而我還忍受著,陪著你,為你的疲倦後的消遣。我沒有說一句抱怨的話。現在,哼,你顛倒歎氣了,還來怨我……」

  怒氣噎住了她未完的話。她完全在一種可怕的拘攣中。

  望微為一些無理的話也只想發氣,但看見這末一種神經病的狀態,在這女人面前,他只好忍耐住,只好說:

  「唉,不要這樣吧!不要這樣吧!」

  瑪麗好久沒做聲,只把被蒙著頭在睡。後來,望微已聽到有著小小的抽咽,從被中傳出來。他忍不住用手去扳她,是還怕要拒絕的。不過瑪麗雖說沒有理他,卻也沒有別種動作,她是為眼淚打倒了。他便輕輕把她抱住,柔聲的說:

  「是我不好,我知道了,你原諒我吧,瑪麗!我求你莫哭!你把我心愛的眼睛哭壞了!」

  她不理他,只嚶嚶的不住的啜泣。

  他無法,除了耐心的等待著,而且不斷的為不知因的悔過,責駡著自己,發一些可笑的誓言。到最後,她還是不止的哭,他不免很難過起來,他們是從認識起,便從來都是很和洽的,現在是破裂開始了,而瑪麗卻這末痛苦,他想起這些因果,他覺得已是無法可挽救的事實!唉,也許他們是不能複和了,也許就在現在,瑪麗便會離了他去。他禁止不住也滴著那很難過的淚,他是已有好多年沒有哭過了。

  眼淚掉到瑪麗的臉上,重重的打著她的心,她的心軟了起來。她舉手去摸他的臉,臉上濕濕的,而且那瘦著的頰骨,使她更難過起來,她便縱聲的哭著。

  他便緊緊的抱了她,而且將濕臉湊過去,壓在她更濕的臉上,說:

  「瑪麗!我愛你!」

  瑪麗又讓他接了吻,還抱著他,後來也說:

  「我永遠愛你的,望微!」

  於是,那隔離著兩人的東西消逝了,仇恨的心從瑪麗那裡跑走,她倒在他的懷裡,細細說她的苦痛。他便說他的希望。瑪麗又覺得他很愛她,又覺得幸福。他也快樂了,因為他得著了機會向她表白,而且這女人相信他,信仰他,他仿佛覺得那種想像已離實際不遠了。他覺得女人總是這樣,與其用理智說服她,是毋寧用愛情去感化她的。這種現象,並不是他所希望于女人的,並且還相反;不過瑪麗是這樣,他便也非常滿意了,因為如此是證明了他的愛她的。

  兩人便極溫柔的,一種傷心後的柔情,互相緊緊摟著說了一夜,而且睡了一上午。

  九

  下午,他設法的趕早跑回家來,瑪麗是還很疲倦的沒有起身。眼皮微微有點浮腫,臉放出一種淨白的光,顯得稍稍有點衰弱,卻更可愛得可憐了。他去握她的手,手一點也沒有力。她只問:

  「怎麼就回來了?」

  他笑著答:

  「當然是怠工了!」

  她很快樂,但是卻說道:

  「以後不要這樣,我並不希望。」

  有好幾天,望微都回來得比較早,夜晚也不出去。他對人說他有點病,這可以取得相信的,因為他是已比前兩個月憔悴得多了,而且他過去的勞瘁也可以證明他不至於是故意推託。真真實實他實在也需要一個暫時的休息了。不過在他心裡是始終感到不安的,因為他只陪著一個女人在家裡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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