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她又想,她想到若泉了。若泉和她認識,還是在她與子彬認識之前。以前他們很生疏,後來便很熟識了,那是完全因為子彬和若泉友誼的關係,也間接的將她視為一家人的親切了起來。她從來就很隨便,她對他沒有好感,也沒有壞感,然而她在好幾次的子彬和他衝突之後,她用她有限的一點理智,她判斷了全是子彬有意的固執。若泉很誠懇,很虛心,他說的並不是無理的。而子彬則完全是乖僻的,他嘲笑他,冷淡他,躲避他,這又是為什麼呢?他們從前是多麼忘形的親熱過來。她看得出子彬是很想棄掉這友人了。沒有一次他同她說到過他。這不是從前的情形,沒有一次他提議過,說是去看看若泉,當他好久未曾來時,這也決不是從前的情形,而且不止若泉,他是還在同許多從前的朋友都有意的疏遠起來。為什麼呢,他要這樣?

  她越想越不解,她幾次預備到亭子間裡去,她希望得一個明白的解釋。但是她又想得到的,他不會向她說一句什麼,除了安慰她,用好話哄她,輕輕的拍著她要她睡,他不會吐露一句他的真真的煩悶的。他永遠是只把她當一個小孩看,像她所感覺到的。

  鐘敲過兩點了,他還沒有來,她更墜在深思裡了,她又等他等得有點心焦。

  他在做什麼呢?

  他在頭痛,發燒,還有點點咳嗽。他照例坐到寫字桌時,要在一面小小的圓的鏡子裡照一照,看到自己又瘦了,心裡就難過。從前常常要將鏡子摔到牆角去,摔得粉碎,但自從家裡多了一個女人後,便只發恨的摔到抽屜裡了,是怕女人看見了會盤問,自己不好答覆。這天仍然是這樣,把鏡子摔後還在心裡發了誓:

  「以後再不看鏡子了。」

  坐下來,依習慣是先抽一枝「美麗」牌。青的煙絲嫋嫋的往上飄,忽然又散了。他的心情也正像煙絲的無主,空空的,紛紛的,輕飄飄的,但又重重的壓在心上。心是沉悶得很。然而子彬雖說在如此的身體的苦痛之下,卻還是掙扎著,他不願睡。他像賭氣似的要這麼挨著,他要在這夜寫出一篇驚人的作品來。他屈指算,若是「創作」月報還延期半月,簡直是有兩個月他沒有與讀者見面,而「流星」月刊他仿佛記得他沒有什麼稿子存在那裡了。讀者們是太善忘了,而批評者們是萬分苛刻的。他很傷心這點,為什麼這些人不能給有天才的人以一種並不過分的優容呢?不過同時他只好刻苦下去,他怕別人會誤會他的創作力的貧弱。他是能幹的,他寫了不少,而且總比別人好,至少他自己相信,終有一天,他的偉大的作品,將駭倒這一時的文壇。不過現在生活太使他煩悶,他缺少長的思索的時間,簡直便是連極短的東西,也難得寫完。

  他翻起幾篇未完的舊稿來,大約又看了一遍,覺得都是些不忍棄置的好東西,但是現在,無論如何,他還不能續下去,他缺少那一貫的情緒。他又將這些稿子堆積在一邊,留待以後心情比較閒暇時慢慢去補。他再拿過一本白紙來,卻不知為什麼,總寫不下去,後來他簡直是焦躁了。他的希望是那樣,而情形卻只能是這樣,他又決不相信阻礙著的便是他的才力。看看時間慢慢過去了,他的身體越支持不來,而心情越激奮了,他把稿子丟開,一人躺在椅子上生氣,他恨起他的朋友來了!

  他的心本是平靜的,而創作是正需要這平靜的心,他稟性異常的聰明,他可以去想,想得很深又廣,但他卻受不了刺激;若泉來,總帶了不快活來給他,使他心裡有說不出的不安。他帶了一些消息來,帶了一些他不能理解的另一個社會情形給他看,他惶惑了,他卻憎恨著,這損傷了他的驕傲。而且若泉的那種穩定,那種對生活的把握,很使他見了不舒服,一種不能分析的嫉妒。他鄙視若泉(從來他就不能尊視他的創作的),他罵他淺薄,罵他盲從。他故意百般的使自己生起對於朋友的不敬,但是他不能忘記若泉,他無理的恨他,若泉越誠懇,越定心的工作著,他就越對於那刻苦更生厭惡,更不能忘。至於其他的一些類似若泉的人,或者比若泉更勤懇,更不動搖的人,他雖說也感著同一的不快,但是仿佛隔了好遠,只是淡淡的,他數得出這些可嘲笑的人的名字,不過卻不像若泉常常刻在他心上,使他難過。而且對於許多他不知名的一些真真在幹著的人,他是永遠保持他的尊敬,不過像他所認識的這一群,他卻永不能給他們以相信,他們都只是些糊塗淺薄的投機者呀!

  時間到了兩點,他聽到美琳在咳嗽,他也咳得更凶,他實在應該去睡了,但是他想起近日美琳的一些無言的倔強,和今晚對於若泉的親近,他覺得美琳也離他很遠,他只是孤獨的一人站在苦惱而又需要鬥爭的地位。他又賭氣不睡,他寫了兩封長信,是複給兩個不認識的遠地的讀者的。在這時,他還只能對他們覺得是比較親切的。兩封信內容都差不多,他寫著這信時,覺得心裡慢慢的在輕鬆,所以到四點鐘的時候,人是倦極的伏倒在書桌上,昏昏的睡著了。

  七

  美琳說「不知為什麼,生活總沒有起色?」真的,他們是毫不愉快,又無希望的生活到春濃了,這個時候是上海最顯得有起色,忙碌得厲害的時候,許多大腹的商賈,和為算盤的辛苦而癟幹了的吃血鬼們,都更振起了精神在不穩定的金融風潮之下去投機,去操縱,去增加對於勞苦群眾做無厭的剝削,為漲滿他們那不能計算的錢庫。而且幾十種報紙滿市喧騰的叫賣著,大號的字登載著各方戰事的消息,都是些不可靠的矛盾的消息。一些漂亮的王孫小姐,都換了春季的美服,臉上放著紅光,眼睛分外亮了,滿馬路的遊行著,各遊戲場的擁擠著,還分散到四郊,到近的一些名勝區去,為他們那常常享福的身體和不必憂愁的心情更找到些愉快。

  這些娛樂是只更會使得他們年輕美貌,更會使得他們對於他們的生活滿足,而且肯定。而一些工人們呢,雖說逃過了嚴冷的寒冬,可是生活的壓迫卻也同著長日的春天一起來了,米糧長了價,房租也加租,工作的時間也延長了,他們更辛苦,更努力,然而更羸瘦了,衰老的不是減了工資,便是被開除了,那些小孩們,從來就難於吃飽的小孩們,只好去補了那些缺,他們的年齡和體質都是不夠法定的。他們是太苦了,他們需要反抗,於是鬥爭開始了,罷工的消息,打殺工人的消息,每天的新的消息不斷的傳著,於是許多革命的青年,學生,××党,都異常忙碌起來,他們同情他們,援助他們,在某種指揮之下,奔走,流汗,興奮……春是深了,軟的風,醉人的天氣!然而一切的罪惡,苦痛,掙扎和鬥爭都在這和煦的晴天之下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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