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大家都對她望了一眼,只有若泉答應她:

  「當然,那是很寂寞的。不過我們可以另外想法,我們可以常常大家在一塊,討論點具體的問題,或是讀幾本書,因為要一個人讀書也是又沒有趣味,又得不到多少印象和益處,還不是走馬看花的過去了。我們現在不是不要晤會,是要減少那些無聊的,而且還要多多和人接近。」

  「……」美琳把一雙大眼閃著,像沉思著什麼似的,過一會正想說話——

  「她是不適宜於你所說的那些的!」子彬搶著便下了這斷語,他不願意這成為一個討論的目標,接著他便又說到別的去了。

  談話到十點鐘,越談越不精彩,因為題目不能集中,大家都感覺得精神上隔了一座牆,都不願意儘量的發揮自己的意見,也不給別人發揮的機會。這是太明顯了,一發揮,破裂便開始了。跟著,呵欠也來了,都覺得倦,然而互相都又仿佛不願意這談話停止了下來。但縱然還是又繼續了下去,而每人都只有更深的感到這脆弱的友誼是太沒有保障,彼此是更距離得遠了,而且無法遷就。

  最後還是若泉站了起來,取了一個決然的姿勢,望了肖雲一眼,於是肖雲也同意了。他們沒有表示有一點遺憾的告辭著出來。子彬雖說還是很殷勤的送著,但他也不願有一點挽留的意思。

  一直送到後門外。若泉回頭望,像同小孩子說似的大聲說:

  「好,你們進去吧!」

  美琳忽然銳聲叫道:

  「過幾天請再來呀!」這聲音很抖戰,大家都感覺到。

  「是的,會再來的!」若泉說了。肖雲也跟著說。

  六

  但是子彬卻很生氣,他罵著她:

  「你瘋了!這樣大聲的叫!」

  他從來沒有這麼厲聲厲色的呵叱過她。這是第一次他露出了他的兇暴,不知道為什麼他竟這樣忍耐不住他對於美琳所起的嫌厭之心。而且他也不知他所恨於她的到底是什麼。只覺得一切都不如意,都說不出的不痛快。而美琳偏更要作梗,像有意似的要使他爆發。她不特沒有盡一點她做愛人的責任,給他一點精神的安慰,和生活的勇氣,——她是不會瞭解這生活的苦鬥的——而且反更加添他的惱怒。照理他縱罵了她,也沒有什麼過分,不過他素來都是太嬌縱了她,所以馬上他便後悔了,雖說心裡越加在難過。他又柔和的向她說道:

  「不早了,上樓睡去吧。」

  美琳不做聲,順從的上了樓。

  子彬好言的哄著她,又去拿了兩個頂大的蘋果來給她。她心裡想:「你老把我當小孩!」

  不久,她睡了,乖乖的。他吻了她,他是太愛她了。但他沒有睡,他興奮得很,他說還要做點事,他一人逃到亭子間,他的小書房去了。

  她並不能睡著去,她在想她的一切。她是幸福的,她不否認,因為有他愛她。但是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感到不滿足起來,她很詫異,過去是那麼久她都是糊糊塗塗的過著。以前她讀他的小說,崇拜他,後來他愛她,她便也愛他了。他要求她同居,她自然答應了他。然而她該知道她一住在他這裡,便失去了她在社會上一切的地位。現在她一樣一樣的想著,她才覺得她除了他,自己一無所有了。過去呢,她讀過許多古典主義浪漫主義的小說,她理想只要有愛情,便什麼都可以捐棄。她自從愛了他,便真的離了一切而投在他懷裡了,而且糊糊塗塗自以為是幸福的快樂的過了這麼久。但是現在不然了。她還要別的!她要在社會上占一個地位,她要同其他的人,許許多多的人發生關係。她不能只關在一間房子裡,為一個人工作後之娛樂,雖然他們是相愛的人!是的,她還是愛他,她肯定自己不至於有背棄他的一天,但是她仿佛覺得他無形的處處在壓制她。他不准她一點自由,比一個舊式的家庭還厲害。他哄她,逗她,給她以物質上各種的滿足。但是在思想上他只要她愛他的一種觀念,還要她愛他所愛的。她盡著想:為什麼呢?他那麼溫柔,又那麼專制。

  她睡不著,她不能不想那關在亭子間裡的人,他不是快樂的,她現在才知道。以前他到底真的快樂不快樂,她不很明瞭,她疏忽過去了,只以為在笑,在唱讚美歌,在不斷的告訴她滿足,感謝她無上的賜與,那一定是快樂的,或是為了一點小事,他生氣了,他寫了許多牢騷的文章,她很不安,不知所措,但一會兒他便仍然好了。他說他忘記那些了,他脾氣不好,以致使她難過,於是這小的不愉快,便像東風吹散了白雲,毫不留痕跡的過去了。而現在呢,她已經覺到了,他是常常很煩擾,雖說他裝得仍是與從前一樣,他常常把自己關在亭子間裡,逃避她的晤面。一個人在裡面做些什麼呢?總是很遲很遲才來睡,說寫文章去了,她替他算,他近來的成績,是很慚愧的。而且他飯也吃得太少,但他還不肯承認,他在她面前總說是吃得太多了。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他不信任她嗎?他從沒有同她講一句關於這上面的話。而且他從沒有對一個朋友說到他的苦悶,雖說文章還是特別多牢騷,而給遠地的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的信,也特別勤而且長,總是抑鬱滿紙,不過那是多麼陳舊的一些牢騷呵!他幾年來了,都是歡喜那麼說法的。他決不是單獨為那些不快樂。那麼,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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