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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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琳每天穿了新衫,綠的,紅的,常常也同著子彬在外面玩,但是心裡總不愉快,總不滿足,她看滿街的人,覺得誰都比她有生存的意義。她並不想死,她只想好好的活,活得高興,現在她是找不到一條好的路,她需要引導的人,她非常希望子彬能瞭解她這點,而且子彬也是與她一樣,那他們便可以商商量量的同走上一條生活的大道。不過她每一觀察子彬,她就難過,這個她所崇拜的人,現在是在她看起來成了一個不可解的人了。他仿佛正與她相反,他糟蹋生活,然而又並不像出於衷心,他思想得很多,卻不說一句,他討厭人,卻又愛敷衍(從前是並沒有像現在這麼在人面前感到苦痛的),發了牢騷,又恨自己。他有時更愛她,有時又極冷淡。種種的行為矛盾著,苦痛著自己。美琳有時也同他說一兩句關於生活方面的話,不過這只證明了她的失望,因為他不答她,只無聲的笑,笑得使美琳心痛,她感覺到那笑的苦味,她瞭解他又在煩惱了。 直到有一天夜晚,八點多鐘的時候,家裡沒有客,他因為白天在外面跑了好久,人很倦,躺在床上看一本書詞,美琳坐在床頭的椅上,看一本新出的雜誌。床頭的小幾上,放著紅綢罩子的燈,泡了一壺茶,這在往日,真是一個甜蜜的夜。這時子彬很無聊,一頁一頁的翻著書,不時斜著眼睛去望美琳。美琳也時時望著,兩人又都像故意的不願使眼光碰著,其實兩人心裡都很希望對方會給一點安慰,都很可憐似的,不過他更感傷一點,她還有點焦躁,末後美琳實在忍不住了,她把雜誌用力的摔開說道: 「你不覺得嗎,我們是太沉默了,彬,我們說點話吧。」 「好……」子彬無力的答著,也把書向床裡摜去。 然而沉默還是繼續著,都不知說什麼好。 五分鐘過後,美琳才抖戰的說道: 「我以為你近來是太苦痛了。為什麼呢?我很難過!」她用眼緊望著他。 「沒有的事……」子彬又照例露出虛偽笑容,不過只笑了一半,便側過臉去,長長的歎了一聲氣。 美琳很感動的走了攏來握著他的手,懇求的,焦急而又柔順的叫道: 「告訴我,你所想的一切!你煩惱的一切!告訴我!」 子彬好久不做聲,他又被許多紛亂的不愉快的雜念纏繞住了。他很希望能倒在美琳懷裡大哭一場,像小時在母親懷裡一樣,於是一切的重大的苦惱都雲似的消去,他將再重新活潑潑的為她活著,將生活想法再慢慢的弄好。但是他明白,他咬緊牙齒想,的確的,那是無用,這女人就比他更脆弱,她受不起這激動的,他一定會駭著她。而且他即使大哭,把眼淚流盡了又有什麼用呢?一切實際的糾紛的衝突與苦悶,仍然存在著,仍然臨迫著他。他除了死,除了離去這相熟的人間,他不能解脫這一切。於是他不做聲,他忍受著更大的苦痛,他緊緊握著她的手,而且顯出一副極醜的拘攣著的臉。 那樣子真怕人,像一個熬受著慘刑的凶野的獸物,美琳不解的注視著他,終於叫起來,快快的銳聲的: 「為什麼呢?你做出這麼一副樣子,是我鞭打了你嗎?你說呀!唉,啊呀!我真忍耐不了!你如再不說,我就……」 她搖著他的頭,望著他。於是他又側過臉來,眼淚流在頰上了,他挽著她的頸,他把臉湊上去,斷續的說: 「美,不要怕,愛我的人,聽我慢慢的說吧!唉!我的美!唉!我的美!只要你莫丟棄我,我就都好了。」 他緊緊的偎著她,他又說: 「唉!沒有什麼,……是的,我近來太難過,我說不出……我知道,總之,我身體太不行,一切都是因為我身體,我實在需要休養……」 後來他又說: 「我厭惡一切人,一切世俗糾紛,我只要愛情,你。我只想我們離開這裡,離開一切熟識的,到一個孤島上去,一個無人的鄉村去,什麼文章,什麼名,都是狗屁!只有你,只有我們的愛情的生活,才是存在的呵!」 他又說,又說,說了好多。 於是美琳也動搖了,將她對於生活的一種積極的求進展的心拋棄了。她為了他的愛,他的那些話語,她可憐他,她要成全他,他總是一個有天才的人,她愛他,她終於也哭了。她不知安慰了他多少,她要他相信,她永遠是他的。而且為了他的身體和精神的休養,她希望他們暫時離開上海,他們旅行去,在山明水秀鳥語花香的環境之中,度過一個美麗的春天。他們省儉一點,去在流星書店設法再賣一本書,也就夠了,物質上稍微有點缺乏有什麼要緊呢?他們計算,把沒有收在集子中的零碎短篇再集攏來,要七八萬字,也差不多了。這旅行是並不難辦,美琳想到那些自然的美景,又想到自己能終日與子彬遨遊其中,反覺得很高興了。子彬覺得能離開一下這都市也好,這裡一切的新的刺激,他受不了。而且他身體也真的需要一次旅行,或是長久的鄉居。於是在這夜,他們決定了,預備到西湖去,因為西湖比較近,而美琳還沒有去過的。 這夜兩人都又比較快樂了,是近來沒有過的幸福的一夜,因為都朦朦的有一線希望,對著未來的時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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