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四

  時間是過去了。一天,一天。兩個星期又過去了。若泉很忙,他參加了好幾個新的團體,他又被分派了一些工作;同時他又感覺得自己知識的貧弱,很刻苦的在讀著許多書。人在瘦起來了。臉上很深的也在刻畫著堅強的紋路,但是精神卻異常愉快,充滿著生氣,正像來到了的春天一樣。這天他正在一個類似住家的辦公處裡。那是一所異常破舊的舊式的衖堂房子,內部很大,又空虛,下面住了一位同志和這同志的妻子(一個沒有進過學校而思想頗能透徹的女人),還有兩個小孩,樓上便暫時做了某個機關。若泉正在看著幾分小報,在找著那慣常用了幾個化名,而其實便是一人的每天要罵著這起文壇上的劣種的文章。所謂文壇上的劣種,便是若泉近來所認識,而且都是在相近的目標上努力的人,在若泉當然都是覺得有著相當的尊敬和親善的,然而罵的是把一部分成名的作家歸為世故者的投機,而另一部分無法成名的便投降在這某種旗幟底下,做一名小兵,竭力奉承上司,和竭力攻訐上司們所惡的。於是機會便來了。

  雜誌上可以常常見到這般人的名字,終於他們便也成了一個某翼的作家。還有另外一部分,始終是流氓,是投機者,始終在培養他們的嘍羅,和吹捧他們的靠山。他們在文藝界混了許久了,騙過了一些錢。他們而且常常會和他們的靠山火並,又和敵人攜手……若泉很討厭這作者,雖說這人於文壇的掌故還熟悉一部分,但是他的觀點根本是錯誤的,而行為也是極卑劣的。若泉常常想要從頭至尾清清楚楚的做一篇文章,來全體推翻那一些欺人的證斷,尤其是那錯誤,荒謬的文藝的理論。不過他卻沒有時間,總沒有時間提筆,而他又沒有忘記這樁事,所以每天總是很匆忙的去翻一翻,看有沒有新的文章產生。

  這時樓梯上響著很雜亂的聲音,魚貫的進來三個人。第一個是每天必來的肖雲。第二個是一個在工聯會裡有點職務的超生,是樓上住的那女人的表兄。第三便是那女人了,她的名字叫秀英。

  超生極熱烈的和他握著手,因為他們又有好久不遇見了。他們的工作的不同和忙迫,隔離了他們,而他們是從相見後便互相都建立了很親切而又誠懇的友誼的。他們稍稍很自然的問了幾句起居上的話,便很快樂的談到最近某棉織廠罷工的事。若泉對於這方面極感到興趣,他常常希望能從這知識階級運動跳到工人運動的區域裡去。超生已答應為他找機會,所以他們一見面總是大半談的工人一方面的事。到後來,超生忽然問道:

  「你還在寫文章嗎?」

  「沒有。」他答著,仿佛有點慚愧似的,但又很驕傲,因為他的理由是:「沒有時間。」

  超生便告訴他,他們報紙上有一欄俱樂部,現在覺得很需要一點文藝的東西,他希望若泉能答應這事,或者還由若泉去邀幾個同志,不過他又再三擔憂,他說若泉他們的藝術不行,工人們看不懂。他要若泉頂好能運用得淺一點,短一點。他還發表了一點文藝大眾化問題的理論,當然他是站在工人的立場上的。

  不久,他走了,他是太忙,他說過幾天他還要來一次,來討論一下他适才所提議的事。他要肖雲也想一想,因為他要一個好的具體的辦法。

  房裡只剩了若泉和肖雲兩人時,肖雲從懷裡抽出一份報紙遞給他,並且說:

  「我真不知子彬為什麼要這樣?」

  若泉稍稍吃了一驚。近來他仿佛已忘記了這朋友,但是那過去的,七八年的友誼,卻不能不令他常常要關心到他。近來常常不難有機會聽到一些關於子彬的微言,他雖說不能用感情做袒護,但他卻總是希望他朋友會不太固執,應該稍稍有點轉變,一種思想上的誠實的轉變。他看見肖雲那神氣,覺得很不妥,他問道:

  「怎麼回事,關於子彬的?」他接過報紙來。

  「你看看,自然會知道的。」

  報紙是張副刊,題目用了大號字標題:

  「我們文壇的另一種運動者!」

  署名是一個字「辛」。

  「這文章是子彬做的嗎?」若泉又問。

  「不是他,還是誰,他在『流星』月刊上發表小說不都是署名『辛人』嗎?而且那文章,是什麼人一看便知道除了他沒有人做得出。而且你看看這副刊,這便是××的走狗李禎編的。他竟將稿子拿到這種地方去,又這般無理的嘲諷人,我覺得真使我們做朋友的人為難了。也許他現在是只覺得『流星』派的紳士是好人,是朋友,而我們卻也只是些可笑的,不過我總為他難過。」

  若泉又望了他一眼,才將文章看下去。

  文章做得極調皮,是篇好文章,像作者的其他文章一樣,像流水一樣的自自然然便跟著看下去了。文句練得好,又曲折,又短勁,只是還是犯著老毛病,不像論文,不像批評,通篇只是一些輕鬆的漂亮的空話而已。說是嘲諷,不錯,可以說滿篇都是嘲諷,然而這嘲諷是沒有找到一個對象的。人名呢,所謂「文壇上另一種運動者」們是陸續舉出了一些,還有一些其餘的人。不過也只仿佛是列舉而已,並沒有處在一個敵對的地位,作正面的攻擊,或是站在客觀的批評者的席上,下一句評判。雖說從文章上看得出作者已達到一部分痛快,發洩了一些個人的不平和牢騷,而且也可以使極少數的讀者(一二人)起著不快之感,然而這文章終究是無力的,不值得注意的,因為作者沒有立場,沒有目標,就是沒有作用,仿佛是朝天放槍,徒然出出氣罷了。

  若泉默了一會兒,他想到他朋友了,他慢慢的向著肖雲說:

  「我覺得沒有什麼。」

  肖雲做了一個不愉快的樣子歎著氣:

  「總之,這態度是不對,好多人都在講著呢,我不能為他辯護一句話。」

  「那你就讓別人講他好了,他自己不怕,你何必擔心呢。」

  「不是的。你不知道。他真何苦這樣,我斷定他自己這時也正說不出的在後悔,他並不是一個勇敢的戰士,我知道他,所以我恨他,又為他難過,否則我便站在那些攻擊他的隊伍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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