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一九三〇年春上海 | 上頁 下頁


  「那怎麼成!現在北京有人要出副刊,問我們要稿,稿費大約是千字四元,不過我們或者還可多拿點。你可以去寫點來,我寄去。我總覺得同北方的讀者顯得親切些一樣。」

  若泉望瞭望他,又望瞭望美琳,便做到感慨似的說道:

  「對於文字的寫作,我有時覺得便是完全放棄了也在所不惜。我們寫,有一些人看,時間是過去了,一點影響也沒有。那我們除了換得一筆稿費外,還找得到什麼意義嗎?縱說有些讀者是曾被某一段的情節或文字感動過,但那讀者是些什麼樣的人呢,是剛剛踏到青春期,最容易煩愁的一些小資產階級的中等以上的學生們。他們覺得這文章正合了他們的脾胃,說出了一些他們可以感到而不能體味的苦悶。或者這情節正是他們的理想,這裡面描寫的人物,他們覺得是太可愛了,有一部分像他們自己,他們又相信這大概便是作者的化身。於是他們愛了作者,寫一些天真的崇拜的信;於是我們這些接信的人,便不覺很感動,仿佛我們的藝術是有了成效。我們更用心的為這些青年們回信。……可是結果呢,我現在是明白了,我們只做了一樁害人的事,我們將這些青年拖到我們的舊路上來了。一些感傷主義,個人主義,沒有出路的牢騷和悲哀!……他們的出路在哪裡,只能一天一天更深的掉在自己的憤懣裡,認不清社會與各種苦痛的關係,他們縱也能將文字訓練好起來,寫一點文章和詩詞,得幾句老作家的讚頌,你說,這於他們有什麼益?這於社會有什麼益?所以我現在對於文章這東西,我個人是願意放棄了,而對於我們的一些同行者,我是希望都能注意一點,變一點方向,雖說眼前是難有希望產生成功的作品,不過或許有一點意義,在將來文學的歷史上。」

  他希望子彬會回答他,即使是反對的也好,因為他希望這談話是能繼續下去的,他們辯駁,終於可以得一個結論的,不怕又使子彬生氣,紅臉。他們在過去是常常為一點小事,子彬也要急得生氣的。

  可是子彬只很平靜的笑了一笑說:

  「呵,你這又是一套時髦的話了!他們現在又在那裡搖旗呐喊,高呼什麼普羅文學,……普羅文學家是一批又一批的產生了。然而成績呢?除了自己的朋友的批評家們,在一次兩次不憚其煩的大吹特捧,影響又在那裡?問一問那些讀者,還是中國的普羅群眾,還是他們自己?好,我們現在不講這些吧,不管這時代是屬￿那一個,努力幹下去,總不會有錯的。」

  「那不然……」

  若泉的話被打斷了。子彬將手向美琳做了一個樣式說道:

  「換衣去,我們看電影去。你好久不來了,不管你的思想是怎麼進步了也好,我們還是去玩玩吧。現在身上還有幾塊錢,地方隨你揀,卡爾登,大光明……都可以。」

  他揀出報紙來放在若泉的面前。

  若泉答說他不去。

  子彬有點要變臉的樣子,很生氣的望著他,但隨即便笑了起來,很嘲諷似的:

  「對了,電影你也不看了!」

  美琳站在房門邊愣著他們,不知怎麼好,她局促的問:

  「到底還去不去?」

  「為什麼不去?」子彬顯得很發怒似的。

  「若泉!你也去吧!」美琳用柔媚和懇求的眼光望著他。

  他覺得使朋友這樣生氣,也有點抱歉似的很想點頭。可是子彬冷雋的說道:

  「不要他去,他是不去的!」

  若泉真也有點忍不住要生氣,但是他耐住了,他裝著若無其事的去看報紙。

  美琳打扮得花似的下樓來了,他們三人同走到衖口。美琳傍著若泉很近,悄聲的請他還是去。若泉斜眼望了他朋友煩惱的臉色一下,覺得很無聊,他大聲的向他們說了「再會」,便向東飛快的跑去了。

  三

  電影看得不算愉快,兩人很少說話,各想各的心事。美琳不懂為什麼子彬會那麼生氣,她實在覺得若泉的話很有理由。她愛子彬,她喜歡子彬的每一篇作品,那實在每篇裡面她都找得到一些頂美麗的句子和雅雋的風格。她佩服他的才分。但無論如何她不承認若泉的話有錯,有使人生氣的理由。她望望他,雖說他眼睛是注視在銀幕上,她還是覺得正有著很大的煩悶在襲擾著他。她想:「唉,這真是不必的!何苦定要來看戲?」她用肘子去碰他,他握著她的手,悄聲的說:

  「不是嗎,今夜的影戲很好,美,我真愛你!」於是他仿佛又很專心的去看電影了。

  是的,他是很生氣,說不出是誰得罪了他。只有若泉的話,不斷的纏繞在他耳際,仿佛每句話都是向他放送過來的,這真使他難過。果真他創作的結果是如若泉所說的一般嗎?他不能那麼相信!那些批評者所對於他的微言,只不過是一種嫉妒。若泉完全不知受了某種暗示,便真的認真起來。他又去想到若泉的那黑瘦的臉,慢慢的竟有點覺得不像起來。又想起過去的剛同若泉認識時的情形,他真感慨的歎息起來:

  「唉,遠了,朋友!」

  遠了!若泉是跑到他不能理解的地步了。無論他將他朋友做一種什麼樣的觀察,即使覺得是極壞,淪於罪惡,而朋友還是站在很穩固的地位,充實的,有把握的大踏步的向著時代踏去,他不會彷徨,他不能等什麼了。

  他去望美琳,看見美琳白嫩的臉上,顯著很恬靜的光,表示那從沒有被煩愁所擾過的平和。他覺得她真可愛,但仿佛在這可愛中忽然起著些微的不滿足的意識。他望了她半天,對於她的無憂的態度真不免有點嫉妒起來。他掉轉頭來微噓著氣。

  是的,「遠了!」這女人就從來不能瞭解他。他們一向來就是隔離得很遠的,雖說他們很親密的生活了一年多,而他卻從不來度量一下這距離,實在只能證明了他這聰明人的錯誤。

  現在呢,這女人雖說外形還是保留著她的淳樸的嬌美,像無事般的看著電影,而她心中卻也縈懷著若泉的話去了。

  這些話是與她素來所崇拜的人顯著很大的矛盾的。

  他們回去得很遲,互相只說了些極少的話。都惟恐對方提到電影,因為怕自己答不上來,關於那情節,實在是很模糊,很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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