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暉中學演說詞|蔡元培

在春暉中學演說詞

　　兄弟在北京時，經校長時常和我談起春暉中學的情形，原早想來看看。此次回到故鄉，又承五中沈校長邀同來此，今日得和諸位相會，非常歡喜。到了這裡，覺得一切都好，所可說的只有羡慕諸君的話。我所羡慕諸君的有三：一是羡慕諸君有中學校可入，二是羡慕諸君所入的中學校是個私人創立的學校，三是羡慕諸君所入的學校有這樣的好環境。

　　中學時代，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一切身體上、精神上、知識上的基礎，都在這中學時代成。就身體上說，我們在這時候，正在發育時期，要想將來有健全的身體去擔當社會事業，就非在這時候受正當的體育不可。就知識上說，凡是學問都不是獨立的，譬如我想研究化學，就非知道數學、生物學、物理學等不可。如不在這時候修得普通知識，受到普通教育，將來就不能研求正當的學問。這時期無論在何種方面來看，都是重要關頭，如果不讓他好好地正當地經過，就要終身受虧。回想我從前和諸君一樣年紀的時候，要求入中學而不可得，因為那時候還沒有這樣的一種機關。雖然讀書，也無非延師教讀，在家念點經書，作點當時通行的八股文而已。到了現在，身體不好，不能擔當什麼大事，雖想研究一種學問，可是根底沒有，很覺得困難。譬如我想研究哲學，或是什麼學科，但因沒有數學、生物學、化學等的知識，就無從著手，要想一一重新學習呢，年齡已大，來不及了。這是我所常常自恨的。

　　中學一面繼續著小學，一面又接著高等教育。諸君在小學時，大概都還不過是因了興味而學習種種事情，對於各科，所得的不過是大約的概括的頭緒，並未曾得著過分析的知識的。中學的功課比之小學，是較為分析的，將來到了專門大學，那分析將更精細。諸君已入中學，較在小學已更進一境，小學雖不過因了興味來學習種種，在中學校，卻不能只憑興味，比之在小學時，要用點苦功下去，要格外精細的研究了。至於畢業後，或就去任社會事務，或去升入專門，各有各的一條路，分析將又細密，用力自然將又加多。但只要這時打好了根底，那時也就沒有什麼困難了。最重要的就是現在。關於各科，要好好地用功；身體要好好地當心，不要把他錯過。這時代留意一分，終身就享受一分的利益，自己弄壞一分，終身就難免一分的吃虧。我回想到自己當時不得受中等教育，至今吃了不少的虧，所以對於今日在座的諸位，覺得很是羡慕。諸君生當現在，有中學可入，真是幸福。

　　現在中學已多，有官立的，有私立的。諸君所入的中學，卻是一個個人創立的學校，尤為難得。這春暉中學是已故陳春瀾先生獨力出資創設的。他何以要出了許多私財來創立這個春暉中學呢？他雖有錢，如果不拿出來辦這個學校，試問誰能強迫他，說他不是？可知他的出錢辦學，完全出於自己的本心。他因為有感于自己幼時，未曾得到求學的機會，有了錢就出錢辦學，使大家可以來此求學，這一層已很足使我們感動了。我們要怎樣地用功，才不致辜負他這片苦心？春瀾先生出錢辦學時，想來總希望得著許多善良的學生，決不願有壞學生的，我們要怎樣地努力作好學生，才不至違反他的希望。我們人類，在生物中，無角無爪，很是柔弱，而能發達生存者，全在彼此互助，只顧一人，是斷不能生存的。自己要人家幫助，同時也須幫助人家。譬如有能作工的，就應去幫助人家作工；有能醫病的，就應去幫助人家醫病。這樣大家彼此互助，世界上的事情才弄得好。春瀾先生出了這許多錢來辦這個學校，於他自己是絲毫沒有利益的，雖用了春暉二字做校名，他老先生死了，還自己曉得什麼。他的出錢辦學，無非要為幫助我們求學，他這樣幫助了我們，我們將怎樣地學他去幫助別人呢？這校的歷史，種種都可以鼓舞我們，勉勵我們。諸君得在此求學，比在別校更容易引起好的感想，更多自振的機會，這也是可羡慕的一件事。

　　春瀾先生出錢辦學，不辦在都會，而辦在這風景很好的清靜的白馬湖，這尤足令人快意。凡人行事，雖出於自己，但環境也是支配人的行為。人受環境影響，實是很大。孟母三遷，就是為此。譬如我們，如果置身于爭權奪利的人群中，不久看慣了，也就會爭權奪利起來，不以為恥了。此地白馬湖四周沒有壞的事情來誘惑我們，於修養最宜。風景的好，又是城市中人所難得目睹的，空氣清爽，不比都會的煙塵薰蒸。這裡所有的東西，在都市里都是難得辦到的，或不能辦到的。在都市的學校，要覓一個運動場不可得，而此地卻有很寬大的運動場，並且要擴充也容易。都市中人要花許多旅費才能領略的山水，而諸君卻可朝夕賞玩，遊釣任意。諸君要研究生物，標本隨時隨處可得；要研究地理，隨處都是材料；天上的星辰，空中的飛鳥，無一不是供給諸君實際上的知識。此地的環境，可以使得諸君於品格上、身體上、知識上得著無限的利益，我很羡慕。

　　又，人生在世，所要的不但是知識，還要求情的滿足。知識的能力，足以征服自然，現在的電燈，較古時的油燈進步；現在的飛機、輪船、火車，較古時的舟車進步。古人雖有很好的心思，但因為被偏見所迷，以為異國人或異種人是可以殺的，或是可以食的，遂有種種殘忍不道的危險。現在知識進步，已逐漸把這種偏見除去了許多了。知識上的進步，可以使人得著安全的生活，現在一切穿的、吃的、用的，都好於從前，一切都比從前危險少而利益多。某事怎麼去做才便利，怎麼去想法子才安全，這都是從知識上計較打算來的。知識的進步，正無限量，將來還不知道有怎樣安全快樂便利的生活可得哩！可是人類於知識以外，還有情的要求。世間盡有許多人們，物質的生活雖已安全舒服，心裡還覺得有許多不滿意的。一個人雖不能全沒有計較打算，但有的卻情願做和計較打算無關係的事，不如此，就覺得不快，這就是愛美的情。人有愛美的情，原是自然而然的。野蠻人拾了海邊的貝殼，編串為各種的式樣，掛在身上，或於食了動物以後，更在其骨上雕刻種種花樣，視以為樂。鄉間農人每逢新年，歡喜買幾張花紙貼在壁上，有的或將香煙裡的小畫片粘貼起來。這在我們看去，或以為不好看，但在他們，卻以為是很美的。又如有人聽唱戲，學了歌，便喜歡仰天唱唱，或是弄弄什麼樂器，這都是人類愛美的心情的流露。也可以說是人與動物不同的地方。其實動物中有許多已有愛美的表現，如鳥類已有美音和美羽。美的東西，雖饑不可以為食，寒不可以為衣，可是卻省不來。人如終日在計較打算之中，那便無味。求美也和求知識一樣，同是要事。古來倫理學者中有許多人將人生的目的，完全放在快樂二字上面，以為人生的目的，無非在快樂。這雖一偏之見，但快樂很是要事，物質的快樂，有時還不能使人滿意，最要緊的就是情的滿足。人如果只為生存，只計較打算利益，其實世間沒有不可做的事。可是現在有一種人，自己所不願的事，無論怎樣有利於己，總不肯做；自己所願做的事，無論如何於物質的生活上有害，還是要做，甚至於犧牲生命，也所不惜。這就是所謂高尚。高尚也是一種美。我們人類不願做醜事，願做美事，就是天性愛美的緣故。若只為生存，還有什麼事不可做呢？人不能絕對的不顧自己，但也不能絕對的只求利己，有時還要離了淺薄的自利主義，為別人犧牲自己的一部分或是全體，才能自己滿足。譬如陳春瀾先生出資辦學，就是犧牲行為之一，他並不知後來在校求學的是哪一個，于自己有何利益，卻肯出資辦學，這就是高尚的美行，我們應該學他的。那麼我們怎樣才會能犧牲自己呢？我們做人，最要緊的是於一日之中，有一種時候不把計較打算放在心裡，久而久之，自然有時會發出美的行為來，不覺而能犧牲了。用了計較打算的態度去看一切，一切都無美可得。譬如田間的麥，有人以為粉可充饑，杆可編物、燃火，有人離了這種見解，只賞玩他的叫作「麥浪」的一種隨風的波動。又如有人見了山上的植物，以為果可作食品，根可做什麼藥的，有人卻只愛它花的色樣或枝葉的風趣。又如有人在白馬湖居住了，釣魚來吃，斫柴來燒，有人卻從遠遠的城市，花了許多錢跑來看看風景，除此外無所求。這兩者看法不同，前者是計較打算的，後者是美的。人能日常除去計較打算，才會漸漸的美起來。

　　美有自然美、人造美兩種，山水風景屬自然美，繪畫音樂等屬人造美。人造美隨處可作，不限地方，如繪畫、音樂在城市也可賞鑒的。至於自然，卻限於一定的地方才可領略。人在稠密的城市中，難得有自然美，所以住在城市的人，家家都喜歡掛山水畫，他們四面找不出好風景，所以只好在畫中看看罷了。諸君現在處在這樣好的風景之中，真是難得的好機會，我很羡慕。諸位將來出去到社會上任事的時候，我想必定要回想到白馬湖的風景，因為那時必無這樣的好山好水給諸君領略了。在這幾年中，務必好好的領略，才不辜負了這樣的好地方。

　　以上是我對於諸君所羡慕的三樁事。如前所說，中學時代是終身中關係最重的一段，諸君既入了中學，身體、知識都要趁現在注意留心。這校的歷史，足以使諸君發生至好的感想，宜格外自勵，不可錯過機會。此地有這樣的好風景，是別處所不易得的，趁現在有機會要請諸君好好的領略。最要緊的就是現在了。

　　（1923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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