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元培 > 蔡元培文集三 | 上頁 下頁 |
美學的趨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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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義 在美學史上,各家學說,或區為主觀論與客觀論兩種趨向。但美學的主觀與客觀,是不能偏廢的。在客觀方面,必須具有可以引起美感的條件;在主觀方面,又必須具有感受美的對象的能力。與求真的偏於客觀,求善的偏於主觀,不能一樣。試舉兩種趨向的學說,對照一番,就可以明白了。 美學的先驅,是客觀論,因為美術上著作的狀況,比賞鑒的心情是容易研究一點,因為這一種研究,可以把自然界的實體作為標準。所以,客觀論上常常緣藝術與實體關係的疏密,發生學說的差別。例如,自然主義,是要求藝術與實體相等的;理想主義,是要求藝術超過實體的;形式主義,想像主義,感覺主義,是要求藝術減殺實體的。 自然主義並不是專為美術家自己所倚仗的,因為美術家或者並不注意於把他所感受的照樣表示出來;而倒是這種主義常為思想家所最易走的方向。自然主義,是嚴格的主張美術要酷肖實體的。倫理學上的樂天觀,本來還是問題;抱樂天觀的,把現實世界作為最美滿的,就能把疏遠自然的遊藝,不必待確實的證據就排斥掉麼?自然主義與樂天觀的關係,是一方面,與宗教信仰的關係,又是一方面。若是信世界是上帝創造的,自然是最美的了;無怪乎藝術的美,沒有過于模仿自然的了。 這種世界觀的爭論,是別一問題。我們在美學的立足點觀察,有種種對於自然主義的非難:第一,把一部分的自然很忠實的寫出來,令人有一種不關美學而且與觀察原本時特殊的情感。例如逼真的蠟人,引起驚駭,這是非美學的,而且為晤見本人時所沒有的。第二,凡是叫作美術,總比實體要減殺一點。例如風景畫,不能有日光、喧聲、活動與新鮮的空氣。蠟人的面上、手上不能有脂肪。石膏型的眼是常開的;身體上各部分容量的變動與精神的經歷相伴的,決不能表示。又如我們看得到的騷擾不安的狀態,也不是美術所能寫照的。第三,我們說的類似,決不是實物的真相。例如滑稽畫與速寫畫,一看是很類似對象的,然而決不是忠實的描寫。滑稽畫所寫的是一小部分的特性;速寫是刪去許多應有的。我們看一幅肖像,就是美術家把他的耳、鼻以至眼睛,都省略了,而純然用一種顏色的痕跡代他們,然而我們還覺得那人的面貌,活現在面前。各派的畫家,常常看重省略法。第四,再最忠實的摹本,一定要把美術家的個性完全去掉,這就是把美術的生命除絕了。因為美術家享用,是於類似的娛樂以外,還有一種認識的愉快同時並存的。 然而自然主義的主張,也有理由。一方面是關乎理論的,一方面是關乎實際的。在理論方面,先因有自然忠實與實物模擬的更換。在滑稽畫與速寫畫上已看得出自然印象與實物模擬的差別。這種不完全或破碎的美術品,引出對於「自然忠實」語意的加強。然自然主義家若說是自然即完全可以用描寫的方法重現出來,是不可能的事。不過美術上若過於違異自然,引起一種「不類」的感想,來妨害賞鑒,這是要避免的。 自然主義所依據的,又有一端,就是無論什麼樣理想高尚的美術品,終不能不與生活狀況有關聯。美術上的材料,終不能不取資于自然。然而這也不是很強的論證。因為要制一種可以滿足美感的藝術,一定要把所取的材料,改新一點,如選擇、增加或減少等。說是不可與經驗相背,固然有一種範圍,例如從視覺方面講,遠的物象,若是與近的同樣大小,這自然是在圖畫上所見不到的。卻不能因主張適合經驗而說一種美術品必要使看的、聽的或讀的可以照樣去實行。在美術上,常有附翼的馬與半人半馬的怪物,固然是用實物上所有的材料集合起來的;然而美術的材料,決不必以選擇與聯結為制限;往往把實現的事物,參錯改變,要有很精細的思路,才能尋著他的線索。如神話的、象徵的美術,何嘗不是取材於經驗,但不是從跡象上看得的。 自然主義對於外界實物的關係,既然這樣,還要補充一層,就是他對於精神的經歷,一定也應當同等的描寫出來。然而最樂於實寫感情狀況的,乃正是自然主義的敵手。抒情詩家,常常把他的情感極明顯而毫無改變的寫出來,他的與自然主義,應當比理想主義還要接近一點了。這麼看來,自然主義,實在是一種普遍的信仰,不是一種美術家的方向。這個區別是很重要的。在美術史上,有一種現象,我們叫作自然主義的樣式,單是免除理論的反省時,才可以用這個名義。核實的講起來,自然主義,不過是一種時期上侵入的實際作用,就是因反對抽象的觀念與形式而發生的。他不是要取現實世界的一段很忠實的描寫,而在提出一種適合時代的技巧。因為這以前一時期的形式,顯出保守性,是抽象的,失真的;於是乎取這個舊時代的美所占之地位,而代以新時代的美,就是用「真」來攻擊「理想狂」。人類歷史上常有的狀況,隨著事物秩序的變換而文化界革新,於是乎發見較新的價值觀念與實在的意義,而一切美術,也跟著變動。每個美術家目睹現代的事物,要把適合於現代的形式表白出來,就叫作自然派。這種自然派的意義,不過是已死的理想派的敵手。凡是反對政府與反對教會的黨派,喜歡用唯物論與無神論的名義來製造空氣;美術上的反對派,也是喜歡用自然主義的名義,與他們一樣。 從歷史上看來,凡是自然派,很容易選擇到醜怪與鄙野的材料。這上面第一個理由,是因為從前的美術品,已經把許多對象儘量的描寫過了,而且或者已達到很美觀的地步了。所以,在對待與獨立的情感上,不能不選到特殊的作品。第二個理由,是新發明的技巧,使人驅而於因難見巧的方向,把不容易著手的材料,來顯他的長技。這就看美術家的本領,能不能把自然界令人不快的內容,改成引起快感的藝術。自然是無窮的,所以能把一部分不諧適的內容調和起來。美術上所取的,不過自然的一小片段,若能含有全宇宙深廣的意義,那就也有擔負醜怪的能力了。 在這一點上,與自然派最相反對的,是理想派。在理想派哲學上,本來有一種假定,就是萬物的後面,還有一種超官能的實在;就是這個世界不是全從現象構成,還有一種理性的實體。美學家用這個假定作為美學的立足點,就從美與舒適的差別上進行。在美感的經歷上,一定有一種對象與一個感受這對象的「我」,在官覺上相接觸而後起一種快感。但是這種經歷,是一切快感所同具的。我們叫作美的,一定於這種從官能上傳遞而發生愉快的關係以外,還有一點特別的;而這個一定也是對象所映照的狀況。所以美術的意義,並不是摹擬一個實物;而實在把很深的實在,貢獻在官能上;而美的意義,是把「絕對」現成可以觀照的形式,把「無窮」現在「有窮」上,把理想現在有界的影相上。普通經驗上的物象,對於他所根據的理想,只能為不完全的表示;而美術是把實在完全呈露出來。這一派學說上所說的理想,實在不外乎一種客觀的普通的概念,但是把這個概念返在觀照上而後見得是美。他的概念,不是思想的抽象,而是理想所本有的。 照理想派的意見,要在美術品指出理想所寄託的點,往往很難。有一個理想家對於靜物畫的說明,說:「譬如畫中有一桌,桌上有書,有杯,有捲煙匣等等。若書是合的,杯是空的,匣是蓋好的,那就是一幅死的畫。若是畫中的書是翻開的,就是僅露一個篇名,看畫的人,也就讀起來了。」這是一種很巧妙的說明。然而,美術家神妙的作品,往往連自己都說不出所以然。Philipp Otto Runge遇著一個人,問他所以畫日時循環表的意義,他對答道:「設使我能說出來,就不用畫了。」Mendelssohn在一封信裡面說:「若是音樂用詞句說明,他就不要再用樂譜的記號了。」 真正美術品,不能從抽象的思想產出。他的產出的機會,不是在思想的合於論理,而在對於激刺之情感的價值。理想固然是美術上所不可缺的,然而他既然憑著形式、顏色、聲音表示出來,若是要理解他,只能靠著領會,而不能靠著思想。在實際的內容上,可以用概念的詞句來解釋。然而,美術品是還有一點在這個以外的,就是屬情感的。 注重於情感方面的是形式派。形式派的主張,美術家所藉以表示的與賞鑒的、所以受感動的,都不外乎一種秩序,就是把複雜的材料,集合在統一的形式上。美學的瞭解,不是這是什麼的問題,而是這是怎樣的問題。在理想派,不過把形式當作一種內容的記號;而形式派,是把內容擱置了。不但是官能上的感覺,就是最高的世界觀,也置之不顧。他們說,美是不能在材料上求得的,完全在乎形式與組合的均適,顏色與音調的諧和。凡有一個對象的各部分,分開來,是毫沒有美學上價值的。等到連合起來了,彼此有一種關係了,然後發生美學上價值的評判。 要是問形式派,為什麼有一種形式可以生快感,而有一種不能?普通的答案,就是以明瞭而易於理解的為發生快感的條件。例如,諧和的音節有顫動數的關係;空間部分要均齊的分配;有節奏變拍要覺得輕易的進行,這都是可以引起快感而與內容沒有關係的。 但是,這種完全抽象的理論,是否可以信任,是一問題。例如複雜而統一,是形式上最主要的條件;但是,很有也複雜而也統一的對象,竟不能引起快感的,這是什麼緣故?一種形式與內容的美術品,要抽取他一部分,而使感覺上毫不受全體的影響,是不可能的事;各部分必不免互相映照的。 形式論是對於實物的全體而專取形式一部分,是數量的減殺;又或就實物的全體而作程度的減殺,這是專取影相的幻想派。他以為現實世界的影相是美術上唯一的對象,因為影相是脫去艱難與壓迫,為無窮的春而不與自然的苛律生關係。美的對象,應當對於生活的關係,毫沒有一點顧慮,而專對於所值的效為享用。我們平常看一種實物,一定想到他於我有什麼用處,而且他與其他實物有何等關聯,而在美的生活上要脫去這兩種關係。我們的看法,不是為我們有利益,也不是為與他物有影響。他把他的實際消滅了而只留一個影相。由影相上所發生之精神的激刺,是缺少意志作用的。所以在享用的精神上發生情感,有一點作用而比實際上是減殺了。這種影相,較之實際上似乎減殺,而在評判上,反為加增,因為我們認這影相的世界為超過實際而可愛的理想世界。 這種影相論,一轉而為美的感覺論,就更為明瞭。因為影相論的代表,于美的獨立性以外,更注重於感受的作用。他不但主張美的工作有自己的目的,而且主張從美的對象引起自己的快感以後,就能按照所感受的狀況表示出來。凡人對於所感受的狀況,常常覺得是無定的,而可以任意選擇;一定要渡到概念上,才能固定。然而一渡到概念的固定,就是別一種的心境,把最初的觀照放棄了。現在就有一問題,是不是最初的觀照,也可以增充起來,到很清楚很安靜的程度?感覺論者說是可以的,就憑寄在美術上。美術是把觀照上易去的留住了,流動的固定了,一切與觀照連帶的都收容了,構成一種悠久的狀況。凡是造形美術,都是隨視覺的要求而能把實物上無定的形式與色彩之印象,構成有定的實在。例如造像家用大理石雕一個人的肖像,他從那個人所得來的,不過形式;而從材料上所得的,不過把所見的相可以到穩定表示的程度。 每一種造形美術,一定要有一個統一的空間;像人的視覺,雖遠物,也在統一的空間上享受的。在畫家,必須從他的視域上截取一部分,仿佛於四周加一邊框的樣子;而且覷定一個空間的中心點;並且他所用的色彩,也並不是各不相關的點塊,而有互相映照的韻調。他們從遠近物相的感受與記憶的表像,而得一空間的色彩的綜合,以形為圖畫的。在概念的思想家,從現實的屢變之存在形式上,行抽象作用,得到思想形式;而美術家,從靜靜兒變換而既非感受所能把捉,也非記憶所能固定的影相上,取出觀照的普遍的美術形式。他們一方面利用自然界所傳遞的效力而專取他的形式,用為有力的表示;一方面又利用材料的限制,如畫板只有平面,文石只有靜相等,而轉寫立體與動狀,以顯他那特殊的技巧。 在這種理論上,已不僅限於客觀方面,而兼涉主觀問題。因為我們所存想的事物,雖不能沒有與表像相當的客體,而我們所感受的聲音或色彩,卻不但物理的而兼為心理的。所以從感受方面觀察,不但不能舍卻主觀,而實融合主、客為一體。這種融合主、客的見解,在美學上實有重大意義。現在我們可以由客觀論而轉到主觀論方面了。 主觀派的各家,除感情移入論等一、二家外,大多數是與客觀派各派有密切關係的。客觀派中的影相論,尤是容易引入主觀派的。他的問題:意識上那一種的狀況是可以用影相來解決的?他的答案:是脫離一切意志激動的。這就是「沒有利益關係的快感」與「不涉意志的觀點」等理論所演出的。這一種理論,是把美的享用與平常官體的享用,分離開來。官能的享受,是必要先佔有的,例如,適於味覺的飲食,適於膚覺的衣料,適於居住的宮室等。美的享用,完全與此等不同。是美的感動與別種感動不但在種類上、而且在程度上不同。因為美的感動,是從人類最深處震盪的,所以比較的薄弱一點。有人用感覺的與記憶的兩種印象來證明。記憶的印象,就是感覺的再現,但是遠不如感覺的強烈,是無可疑的。美的情感,是專屬高等官能的印象,而且是容易移動的樣子。他的根基上的表像,是常常很速的經過而且很易於重現;他自己具有一種統一性,而卻常常為生活的印象所篡奪,而易於消失。因為實際的情感,是從經驗上發生,而與生活狀況互相關聯為一體;理想的情感,乃自成為一世界的。所以持久性的不同,並不是由於情感的本質,而實由於生活條件的壓迫,就是相伴的環境。我們常常看到在戲院悲劇的末句方唱畢,或音樂場大合奏的尾聲方顫畢,而聽眾已爭趨寄衣處,或互相諧謔,或互相爭論,就毫沒有美的餘感了。我們不能說這種原因就在影相感情上,而可以說是那種感情,本出於特別的誘導,所以因我們生活感想的連續性竄入而不能不放棄。 還有一種主觀上經歷的觀察,與影相論相當的,是以影相的感情與實際的感情為無在不互相對待的。古代美學家本有分精神狀況為兩列,以第一列與第二列為同時平行的,如Fichte的科學論,就以這個為經驗根本的。現代的Witaseks又繼續這種見解。他說心理事實的經過,可分作兩半;每一經過,在這半面的事實,必有一個照相在那半面。如感覺與想像,判斷與假定,實際的感情與理想的感情,嚴正的願望與想像的願望都是。假定不能不伴著判斷,但是一種想像的判斷,而不是實際的。所以在假定上的感情,是一種影相的感情,他與別種感情的區別,還是強度的減殺。這一種理論上,所可為明顯區別的,還是不外乎實際感情與影相感情,就是正式的感情與想像的感情。至於判斷與假定的對待說,很不容易貫徹。因為想像的感情,也常常伴著判斷,並不是專屬假定。當著多數想像的感情發生的機會,常把實物在意識上很輕鬆的再現,這並非由知識的分子而來。而且在假定方面,也很有參入實際感情的影響的。快與不快,就是在假定上,也可以使個人受很大的激刺,而不必常留在想像的、流轉的狀況。所以,我們很不容易把想像感情分作互相對待的兩種。因為我們體驗心裡的經過,例如在判斷上說,這個對象是綠的;在假定上說,這對象怕是綠的。按之認識論,固然不同,而在心理上,很不容易指出界限來。 影相感情的說明,還以感覺論的影相說為較善,因為彼是以心理狀況為根據的。我們都記得,美術品的大多數,只能用一種覺官去享受他,很少有可以應用於多種覺官的。若實物,就往往可以影響於吾人全體的感態。例如一朵薔薇花,可以看,可以摸,可以嗅,可以味,可以普及於多數覺官,這就是實物的特徵。然而一朵畫的薔薇花,就只屬視覺,這就是失掉實物的特性了。我們叫作影相的,就是影響於一種覺官,而不能從他種覺官上探他的痕跡。他同小說上現鬼一樣,我們看到他而不能捉摸,我們看他進來了,而不能聽到他的足音;我們看他在活動,而不能感到空氣的振動。又如音樂,是只可以聽到,或可以按著他的節拍而活動,而無關於別種覺官。這些美術的單覺性,就可以證明影相的特性。這種影相的單覺性與實物的多覺性相對待,正如鏡中假像與鏡前實體之對待,也就如想像與感覺的對待。感覺是充滿的,而想像是抽繹的。譬如我想到一個人,心目上若有他面貌的一部分,或有他一種特別的活動,決不能把他周圍的狀況都重現出來,也不能聽到他的語音。在想像上,就是較為明晰的表相,也比較最不明晰的感覺很簡單,很貧乏。 在客觀論上,影相論一轉而為幻想論。幻想的效力,是當然攝入於精神狀態的。而且,這種狀態的發生,是在實物與影相間為有意識的自欺,與有意向的繼續的更迭。這種美的享受,是一種自由的有意的動盪在實在與非實在的中間。也可以說是不絕的在原本與摹本間調和的試驗。我們若是賞鑒一種描寫很好的球,俄而看作真正的球,俄而覺得是平面上描寫的。若是看一個肖像,或看一幅山水畫,不作為純粹的色彩觀,也不作為真的人與山水觀,而是動盪於兩者的中間。又如在劇院觀某名伶演某劇的某人,既不是執著於某伶,也不是真認為劇本中的某人,而是動盪於這兩者的中間。在這種情狀上,實際與影相的分界,幾乎不可意識了。是與否、真與假、實與虛的區別,是屬判斷上,而不在美的享用上的。 美的融和力,不但泯去實際與影相的界限,而且也能泯去外面自然與內面精神的界限,這就是感情美學的出發點。感情美學並不以感情為只是主觀的狀態,而更且融入客觀,正與理想派哲學同一見解。照Fichte等哲學家的觀察,凡是我們叫作客觀的事物,都是由「我」派分出去的。我們回溯到根本上的「我」,就是萬物皆我一體。無論何種對象,我都可以游神於其中,而重見我本來的面目,就可以引起一種美的感情,這是美學上「感情移入」的理論。這種理論,與古代擬人論(Anthropomorphismus)的世界觀,也是相通的。因為我們要瞭解全世界,只要從我們自身上去體會就足了。而一種最有力的通譯就是美與美術的創造。希臘神話中,有一神名Narkissos,是青年男子,在水裡面自照,愛得要死。正如馮小青「對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一樣。在擬人論的思想,就是全自然界都是自照的影子。Narkissos可以算是美術家的榜樣的象徵。在外界的對象上,把自己的人格參進去,這就是踏入美的境界的初步。所以,美的境界,從內引出的,比從外引進的還多。我們要把握這個美,就憑著我們精神形式的生活與發展與經過。 最近三十年,感情移入說的美學,憑著記述心理學的助力,更發展了。根本上的見解,說美的享受在自己與外界的融和,是沒有改變。但說明「美的享受」所以由此發生的理由,稍稍脫離理想哲學與擬人論的範圍。例如R.Vischer說視覺的形式感情,說我們忽看到一種曲線,初覺很平易的進行,忽而像夢境的鬱怒,忽而又急遽的繼續發射。又如Karl du Prel說抒情詩的心理,說想像的象徵力,並不要把對象的外形,作為人類的狀態;只要有可以與我們的感想相應和的,就單是聲音與色彩,也可以娛情。詩人的妙想,寄精神於對象上,也不過遠遠的在人類狀況上想起來的。較為明晰的,是H.Lotze的說音樂。他說我們把精神上經過的狀況移置在音樂上,就因聲音的特性而愉快。我們身上各機關的生長與代謝,在無數階級的音程上,從新再現出來。凡有從一種意識內容而移到別種的變化,從漸漸兒平滑過去的而轉到跳越的融和,都在音樂上從新再現出來。精神上時間的特性,也附在聲音上。兩方的連合是最後的事實的特性。若是我的感態很容易的在音樂的感態上參入去,那就在這種同性與同感上很可以自娛了。我們的喜聽音樂,就為他也是精神上動作的一種。 在各家感情移入說裡面,以Theodor Lipps為最著名。他說感情移入,是先用類似聯想律來解釋音節的享受。每種音節的分子或組合,進行到各人的聽覺上,精神上就有一種傾向,要照同樣的節奏進行。精神動作的每種特別節奏,都向著意識經過的總體而要附麗進去。節奏的特性,有輕鬆,有嚴重,有自由,有連帶,而精神的經過,常能隨意照他們的內容為同樣的振動。在這種情形上,就發生一種個人的總感態,與對象相應和。因為他是把所聽的節奏謄錄過來,而且直接的與他們結合。照Lipps的見解,這種經過,在心理學上的問題,就是從意識內容上推論無意識的心理經過與他的效力,而轉為可以瞭解的意識內容。若再進一步,就到玄學的範圍。Fichte對於思想家的要求,是觀察世界的時候,要把一切實物的種類都作人為觀;而Lipps就移用在美的觀賞上;一切靜止的形式,都作行動觀。感情移入,是把每種存在的都變為生活,就是不絕的變動。Lipps所最樂於引證的,是簡單的形式。例如對一線,就按照描寫的手法來運動,或迅速的引進而抽出,或不絕的滑過去。但是,對於靜止的線狀,我們果皆作如是觀麼?設要作如是觀,而把內界的經過都照著線狀的運動,勢必以弧曲的蜿蜒的錯雜的形式,為勝於徑直的正角的平行的線狀了。而美的觀賞上,實不必都變靜止為活動,都把空間的改為時間的。例如一幅圖畫的佈置,若照橫面安排的,就應用靜止律。又如一瞥而可以照及全範圍的,也自然用不著運動的作用。 Lipps分感情移入為二種:一積極的,一消極的。積極的亦名為交感的移入,說是一種自由狀況的快感。當著主觀與客觀相接觸的時候,把主觀的行動融和在客觀上。例如對於建築的形式上,覺得在主觀上有一種輕便的遊戲,或一種對於強壓的抵消,於是乎發生幸福的情感。這種幸福的情感,是一種精神動作的結局。至於美的對象,是不過使主觀容易達到自由與高尚的精神生活就是了。依Volkelt的意見,這一種的主觀化,是不能有的,因為感情移入,必要把情感與觀點融和起來;而對象方面,也必有相當的狀況,就是內容與形式的統一。且Lipps所舉示的,常常把主觀與客觀作為對談的形式,就是與外界全脫關係,而僅為個人與對象相互的關係;其實,在此等狀況上,不能無外界的影響。 據EmmaV.Ritook的報告,實驗的結果,有許多美感的情狀,並不含有感情移入的關係。就是從普通經驗上講,簡單的飾文,很有可以起快感的,但並不待有交感的作用。建築上如峨特式寺院、羅科科式廳堂等,誠然富有感態,有代表一種精神生活的效力;然如嚴格的紀念建築品,令我們無從感入的,也就不少。 至於Lipps所舉的消極的感情移入,是指不快與不同感情的對象,此等是否待感情移入而後起反感,尤是一種疑問。 所以,感情移入的理論,在美的享受上,有一部分可以應用,但不能說明全部,存為說明法的一種就是了。 二方法 十九世紀以前,美學是哲學的一部分,所以種種理論,多出於哲學家的懸想。就中稍近於科學的,是應用心理學的內省法。美術的批評與理論,雖間有從歸納法求出的,然而還沒有一個著美學的,肯應用這種方法,來建設歸納法的美學。直到一八七一年,德國Gustav Theodor Fechner發表《實驗美學》(Zum experimentalen sthetik)論文,及一八七六年發表《美學的預備》(Vors chule der sthetik)二冊,始主張由下而上的方法(歸納法),以代往昔由上而下的方法(演繹法)。他是從Adolf Zeising的截金法著手試驗。而來信仰此法的人,就以此為美學上普遍的基本規則。不但應用於一切美術品,就是建築的比例,音樂的節奏,甚而至於人類及動、植、礦物的形式,都用這種比例為美的條件。他的方法,簡單的敘述,就是把一條線分作長短兩截,短截與長截的比例,和長截與全線的比例,有相等的關係;用數目說明,就是五與八、八與十三、十三與二十一等等。F氏曾量了多數美觀的物品,覺得此種比例,是不能確定的。他認為,複雜的美術品,不必用此法去試驗;只有在最簡單的形式,如線的部分,直角、十字架、橢圓等等,可以推求;但也要把物品上為利便而設的副作用,盡數擺脫,用純粹美學的根本關係來下判斷。他為要求出這種簡單的美的關係起見,請多數的人,把一線上各段的分截,與直角形各種縱橫面的廣狹關係上,求出最美觀的判斷來,然後列成統計。他所用的方法有三種:就是選擇的,裝置的,習用的。第一種選擇法,是把各種分截的線,與各種有縱橫比例的直角形,讓被試驗者選出最美的一式。第二種裝置法,是讓人用限定的材料,裝置最感為美觀的形式。例如裝置十字架,就用兩紙條,一為縱線,一為橫線,置橫線於縱線的那一部分,覺得最為美觀,就這樣裝置起來。第三的習用法,是量比各種習用品上最簡單的形式。F氏曾試驗了多種,如十字架、書本、信箋、信封、石板、鼻煙壺、匣子、窗、門、美術館圖畫、磚、科科糖等等,凡有縱橫比例的,都列出統計。他的試驗的結果,在直角形上,凡正方及近乎正方的,都不能起快感;而縱橫面的比例,適合截金法,或近乎此法的,均被選。在直線上,均齊的,或按截金法比例分作兩截的,也被選。在十字架上,橫線上下之縱線,為一與二之比例的被選。其餘試驗,F氏未嘗發表。 F氏此種方法,最先為Wimdt氏心理實驗室所採用。此後研究的人,往往取F氏的成法,稍加改良。Lightner Witmer仍取F氏所已經試驗的截線與直角形再行試驗,但不似F氏的隨便堆積,讓人選擇;特按長短次序,排成行列。被試驗的人,可以一對一對的比較;或一瞥全列,而指出最合意的與最不合意的。而且,他又注意於視官的錯覺,因為我們的視覺,對於縱橫相等的直角形,總覺得縱的方面長一點;對於縱線上下相等的十字架,總覺得上半截長一點。F氏沒有注意到這種錯覺,W氏新提出來的。W氏所求的結果:線的分截,是平均的,或按截金法比例的與近乎截金法比例的,均當選;獨有近似平均的,最引起不快之感,因為人覺得是求平均而不得的樣子。在直角形上,是近乎正方的,或按照截金法比例的,或近乎截金法比例的,均當選;而真的正方形,卻起不快之感。 Jacob Segal又把W氏的法,推廣一點。他不但如F氏、W氏的要求得美的普通關係,並要求出審美者一切經過的意識。F氏、W氏對於被試驗者的發問,是覺得線的那一種方面的關係,或分截的關係,是最有快感的。S氏的發問,是覺得那一種關係是最快的,那一種是不很快的,那一種是不快的,那一種是在快與不快的中間的。這樣的判斷,是複雜得多了。而且,在F氏、W氏的試驗法,被試驗人所判斷的,以直接作用為限;在S氏試驗法,更及聯想作用,因為他兼及形式的表示。形式的表示,就與感情移入的理論有關係。所以,F氏、W氏的試驗法,可說是偏重客觀的;而S氏的試驗法,可說是偏重主觀的。 S氏又推用此法於色彩的排比,而考出色彩上的感情移入,與形式上的不同,因為色彩上的感入,沒有非美學的聯想參入的。 S氏又用F氏的舊法,來試驗一種直線的觀察。把一條直線演出種種的姿勢,如直立、橫放與各種斜倚等,請被試驗者各作一種美學的判斷。這種簡單的直線,並沒有形學上的關係了;而美學的判斷,就不外乎感情移入的作用。如直立的線,可以有堅定或孤立之感;橫放的線,可以有休息或墜落之感;一任觀察的人發佈他快與不快的感情。 J.Cohn用F氏的方法,來試驗兩種飽和色度的排比,求得兩種對待色的相毗是起快感的;兩種類似色的相毗,是感不快的。而且用色度與明度相毗(明度即白、灰、黑三度),或明度與明度相毗,也是最強的對待,被選。Chown P.Barber用飽和的色度與不飽和的色度與黑、白等明度相毗,試驗的結果,強於感人的色度,如紅、藍等,用各種飽和度配各種灰度,都是起快感的。若弱於感人的色度,如黃、綠等,配著各種的灰度,是感不快的。 Meumann又用別的試驗法,把相毗而感不快的色度,轉生快感;就是在兩色中間加一別種相宜色度的細條;或把兩色中的一色掩蓋了幾分,改成較狹的。 Meumann又用F氏的裝置法,在音節上試驗,用兩種不同的拍子,試驗時間關係上的快感與不快感。 Munstenberg與Pierce試驗空間的關係,用均齊的與不均齊的線,在空間各種排列上,有快與不快的不同。Stratton說是受眼睛運動的影響。Kulpe與Gordon曾用極短時間,用美的印象試驗視覺,要求出沒有到「感情移入」程度的反應。Max Major曾用在聽覺上,求得最後一音,以遞降的為最快。 以上種種試驗法,可說是印象法,因為都是從選定的美的印象上進行的。又有一種表現法,是注重在被試驗人所表示的狀況的。如Alfred Lehmann提出試驗感情的方法,是從呼吸與脈搏上證明感情的表現。Martin曾用滑稽畫示人而驗他們的呼吸。Rudolf Shulze曾用十二幅不同性質的圖畫,示多數學生,而用照相機攝出他們看畫時的面貌與姿勢;令別人也可以考求何種圖畫與何種表現的關係。 據Meumanm的意見,這些最簡單的美的印象的試驗,是實驗美學的基礎,因為複雜的美術品,必參有美術家的個性;而簡單印象,卻沒有這種摻雜。要從簡單印象上作完備的試驗,就要在高等官能上,即視覺聽覺上收羅各種印象(在節奏與造像上也涉及膚覺與運動)。在視覺上,先用各種簡單的或組合的有色的與無色的關係;次用各種簡單的與組合的空間形式;終用各種空間形式與有色、無色的組合。在聽覺上,就用音的連續與音的集合;次用節奏兼音的連續的影響。在這種簡單印象上,已求得普遍的成績,然後可以推用於複雜的美術品。 以上所舉的試驗法,都是在美的賞鑒上著想。若移在美的創造上,試驗較難,然而Meumann氏也曾提出各種方法。 第一,是收集美術家關係自己作品的文辭,或說他的用意,或說他的方法,或說他所用的材料。在歐洲美術家、文學家的著作,可入此類的很多。就是中國文學家、書家、畫家,也往往有此等文章,又可於詩題或題畫詩裡面摘出。 第二,是把美術品上有關創造的幾點,都提出來,列成問題,徵求多數美術家的答覆。可以求出他們各人在自己作品上,對於這幾點的趨向。 第三,是從美術家的傳記上,求出他關於著作的材料。這在我們歷史的文苑傳、方技傳與其他文藝家傳志與年譜等,可以應用的。 第四,是從美術家著作上作心理的解剖,求出他個人的天才、特性、技巧與其他地理與時代等等關係。例如文學家的特性,有偏重觀照的,就喜作具體的記述。有偏重懸想的,就喜作抽象的論說。有偏於視覺的,有偏於聽覺的,有視覺、聽覺平行的。偏於視覺的,就注重於景物的描寫;偏於聽覺的,就注重於音調的諧和。Karl Groos曾與他的弟子研究英、德最著名的文學家的著作。所得的結果,Schiller少年時偏于觀照,遠過於少年的Goethe;Wagner已有多數的觀點,也遠過於Goethe。又如Shakespeare的著作,所用單字在一萬五千以上,而Milton所用的,不過比他的半數稍多一點。這種研究方法,在我們的詩文集詳注與詩話等,頗有近似的材料,但是沒有精細的統計與比較。 第五,是病理學的參考。這是從美術家疾病上與他的特殊狀態上,求出與天才的關係。意大利病理學家Lombroso曾於所著的《天才與狂疾》中,提出這個問題。近來繼續研究的不少。德國撒克遜邦的神經病醫生P.Y.Mobius曾對於文學家、哲學家加以研究:如Goethe,Schopenhauer,Rousseau,Schiller,Nietzsche等,均認為有病的徵候,因而假定一切非常的天才,均因有病性緊張而驅於畸形的發展。這種假定,雖不免近於武斷,然不能不認為有一種理由。其他如Lombard與Lagriff的研究Maupassant,Segaloff的研究Dostojewsky,也是這一類。我們歷史上,如禰衡的狂,顧愷之的癡,徐文長、李贄、金喟等異常的狀態,也是有研究的價值的。 第六,是以心理學上個性實驗法應用于美術家的心理。一方面用以試驗美術家的天才,一方面用以試驗美術家的技巧。如他們表像的模型,想像力的特性,記憶力的趨向,或偏於音樂,或偏於色相;觀察力的種類,或無心的,或有意的;他們對於聲音或色彩或形式的記憶力,是否超越普通人的平均度?其他仿此。 圖畫家、造像家技術上根本的區別,是有一種注意于各部分忠實的描寫與個性的表現,又有一種注意於均度的模型。 有一試驗法,用各種描寫的對象,在不同的條件上,請美術家描寫:有一次是讓他們看過後,從記憶中寫出來;有一次是置在很近的地位,讓他們可以詳細觀察的;有一次是置在較遠的地位,讓他們只能看到大概。現在我們對於他們所描寫的,可以分別考核了。他們或者無論在何種條件下,總是很忠實的把對象詳細寫出來,或者因條件不同而作各種不同的描寫;就可以知道前者偏於美術上的習慣,而後者是偏於天賦了。 第七,是自然科學的方法,就是用進化史與生物學的方法,而加以人類學與民族心理學的參考。用各時代、各地方、各程度的美術來比較,可以求出美術創造上普遍的與特殊的關係。且按照Hackel生物發生原理,人類當幼稚時期,必重演已往的生物史,所以兒童的創造力,有一時直與初民相類。取兒童的美術,以備比較,也是這種方法裡面的一端。 (1921年所寫《美學通論》的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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