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蔡元培 > 蔡元培文集三 | 上頁 下頁 |
貧兒院與貧兒教育的關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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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青年會的演說 貧兒院的歷史同成效,劉景山先生已講得很詳細了。鄙人對於貧兒院,有一種特別的感想,並且有一種特別希望,所以看得這一次的募捐,比較別種慈善事業尤為重要,請與諸位男女來賓講講。 貧兒是沒有受家庭教育的機會,所以到院。這原是他們的不幸。但鄙人對於家庭教育很有點懷疑。第一層:教育是專門的事業,不是人人能擔任的。譬如有一塊美玉,要琢成佩件,必要請教玉工。又如有幾兩黃金,要煉成首飾,必要請教金工。斷不是人人自作的。現在要把自家子女造成適當的人物,敢道比琢玉煉金容易,人人可以自任的麼?第二層:有子女的人,不是人人有實行教育的時間。男子呢,有一定職業,就每日有一定做工的時間。做工完畢了,還有奔走公益的、應酬親友的、隨意消遣的,請問每日中有多少時間可以在家與他的子女相見?婦人呢,或是就職業,或是操家政,也有講應酬好消遣的,請問每日中有多少時間可以專心對付她的子女?所以有錢的,就把子女交給沒有受過教育的僕婢,統統引誘壞了。沒有錢的,就聽子女在家胡鬧,或在街上亂跑;父母閒暇了,高興了,子女就有不好的事,也縱容他;忙不過來了,不高興了,子女就有好的事,也瞎罵一陣,亂打幾拳。這又是大多數父母的通病了。而且現在的家庭,對於兒童可以算好的榜樣麼?正經的父母,不知道兒童性情與成人大有不同,立了很嚴規矩,要兒童仿作,已經很不相宜了。還有大多數的父母夫婦的關係、兄弟妯娌的關係、姑嫂的關係、主僕的關係、親戚鄰居的關係,高興了就開玩笑,講別的人醜事,不高興了相罵相打。要是男子娶了妾,雇了許多男女僕,那就整日演妒忌猜疑的事,甚且什麼笑話都可以鬧出來。這可以做兒童榜樣麼?兼且成年的人愛看的書報與圖書,愛聽的笑話與鼓詞,不免有不宜於兒童的,父母看了聽了可以不到兒童的耳目麼?有許多兒童,都是受了家庭不好的教育,進學校後很不容易改良。所以我對於家庭教育很有點懷疑。 我們古代的大教育學家,要算是孔子、孟子。孔子有一個學生,叫陳亢,疑孔子教訓兒子總比教訓學生特別一點的,有一日問著孔子的兒子伯魚,照伯魚對答,他有一次遇見了他的父親,問他學了《詩》沒有,他說沒有學,他的父親就說了不學詩的短處;又有一次遇見了他的父親,問他學了《禮》沒有,他亦說沒有學,他的父親就說了不學《禮》的短處。陳亢恍然大悟,知道君子是疏遠他的兒子呢。孟子有個學生,叫公孫醜,有一日問道,君子為什麼不親自教他的兒子?孟子答道,辦不到。教他必用正道,教了不聽,必要怒,怒了便傷了父子的感情。萬一兒子想著:父親教我的,他自己也還沒有做到。這更是彼此互相責備,更壞了。所以古人用交換法,把自己的兒子請別人教,反替別人教他的兒子呵。照此看來,聖如孔子,賢如孟子,尚且不敢用家庭教育,何況平常人呢? 所以我的理想:一個地方,必須于蒙養院與中小學校以外,有幾個胎教院,幾個乳兒院,都由專門的衛生家管理。胎教院的設備,如飲食、器具、花園運動場、裝飾的雕刻與圖書、陳列的書報,都是有益於孕婦的身體與精神的。因為孕婦身體上受了損害,或精神上染了污濁,都要害及胎兒的。乳兒院的設備,必須于乳兒的母親身體上精神上都是有益的。要是母親有了疾病,或發了邪淫憤怒悲愁的感情,都是害及乳兒的。有了這種設備,不論那個人家,要是婦人有了孕,便是進胎兒院;生了子女,便遷到乳兒院。一年以後,小兒斷乳,就送到蒙養院受教育,不用他的母親照管。他的母親就可以回家操她的家政,或營她的職業了。 現在還沒有這種組織,運動別人,別人也不肯信,我想先從貧兒院下手。要是貧兒院試辦這種事情,很有成效,那就可以推廣到不貧的兒童了。這是我的第一種希望。 美國大教育家杜威博士,不久要來中國。他創了一種很新的教育主義,是即工即學,是要學校生活與社會生活密接,曾在雪卡哥大學附設一個試驗學校,試驗過很有成效。我于民國元年在南京發表一篇《對於教育方針之意見》,曾於實利主義一節中介紹過,去年在天津青年會演講「新教育與舊教育之歧點」,又介紹過一回。他的即工即學主義,是學生只需做工,一切學理就在做工時候指點他,用不著什麼教科書。我但用貧兒院已設的烹飪、裁縫、木器,與地氈四項工作,作個比例,就容易明白了。這四項的原料,都是動植物,便可以講生物學。這四項的工具,都是礦物做成的,便可以講礦物學、地質學。這四項工作的時候,或用熱度,或用手工,或用機械,或用電磁,就可以講物理學。食物的調和,衣服的漂白與渲染,木器的油漆,都與化學有關,便可以講化學。食物的分量、衣服的尺寸、木器各方面的比例、地氈與房屋的配合、各種原料與工具的購入、各種成績品的出售,都要計算記錄,便可以講數學與簿記法。指明原料出產的或成績的出售的地方,比較各民族飲食衣服器具的異同,便可講地理學與人類學。比較古今飲食衣服器具的異同,便可講歷史學。做工要勤,要謹慎,要有進步,要與同作的學生互相幫助;這四項工作以外,有休息,有共同的運動,又有洗濯食器與整理衣服被褥、灑掃堂室、應對賓客等雜務,便可以講衛生與修身。就食物的裝置、衣服與器具的形勢與色彩,可與講美學與美術。就貧兒已往的苦痛,現在的安樂,將來的希望,也可以講點哲學。把一切經過的情形或教習的語言,叫各人寫出來,便可以練習國文或外國文。諸位看!照此辦法,還要用什麼教科書麼?還要聚了幾十個學生,在教室裡面,各人對了一本書聽教習一句一句的呆講麼?但這種學校生活與社會生活密接的組織,不但我們中國人沒有肯辦的,就是辦了也怕沒有人肯送他的子弟。因為中國人現在還叫進學校作讀書,要是到校以後,止有工作,沒有讀書,就一定不贊成了。現在貧兒院既有工作,何不把上午的讀書省卻,勻派在工作的時間,來試試杜威博士的新主義呢?要是試了有成效,就可以勸別個學校也來試試。這是我第二種的希望。 我國人不許男女間有朋友的關係,似乎承認「男女間止有戀愛的關係」,所以很嚴的防範它。既然有此承認,所以防範不到處,就容易鬧笑話了。歐美人承認男女的交際,與單純男子的或單純女子的完全一樣,普通的交際與友誼的關係,隔得頗遠,友誼的關係與戀愛的關係,那就隔得更遠了。他們男女間看了自己的人格,同對面的人格,都非常尊重,而且為矯正從前輕視女子的惡習,交際上男子尤特別尊重女子,斷不敢稍有輕率的舉動。即如跳舞會,是古代傳下來的習慣,也是隨時代進化,活潑中仍含著謹嚴的規則。不是為貧兒院籌款,曾在迎賓館舉行一次,諸君曾經參與的麼?近來女權發展,又經了歐洲大戰爭,從前男子的職業,一大半都靠女子來擔任。此後男女間互助的關係,無論在何等方面,必與單純男子方面或單純女子方面一樣。我們國裡還能嚴守從前男女的界限,逆這世界大潮流麼?但是改良男女的關係,必要有一個養成良習慣的地方,我以為最好是學校了。外國的小學與大學,沒有不是男女同校的。美國的中學,也是大多數男女同校,我們現在除國民小學外,還沒有這種組織。若要試辦,最好從貧兒院入手。院中男女生都有,但男生專作木工氈工,女生專作烹飪裁縫,劃清界限,還不是男女同校的真精神。最好破除界限,不論何等工作,只要于生理上心理上相宜的,都可以自由選擇,都可以讓他們共同操作。要是試驗了成績很好,那就可以推行到別的學校了。 還有一層,中國的戲劇,不許男女合演。用男子來假裝女子,這是最不自然的,所以扭扭捏捏,不但演劇時不合女子的態度,反把平日間本人的氣概都改變了。我不喜觀舊劇,對於學生演新劇,亦不大歡迎,就是為此。但現在男女尚不能同校,若要合男女學生試演新劇,學生的父母不是要大不答應的麼?我以為此事也可由貧兒院先來試辦。先就譯本的西劇中,選幾種悲劇來試演,演得純熟了,要是開籌款會,就可以演給來賓看看,不專靠現在男生的唱歌,女生的跳舞了。要是有幾個學生演得很好,就可以作為改良戲劇的起點,不是很有關係麼? 以上三端,都想借貧兒院試試男女共同操作的習慣,是我第三種的希望。 我有上述的特別感想,與這三種希望,所以看得貧兒院非常重要。尤希望男女來賓竭力替他籌款,不但幫他維持還要幫他發展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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