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政學報》周年紀念會演說辭|蔡元培

《法政學報》周年紀念會演說辭

　　今天是貴校《法政學報》周年紀念會，承王校長及學報諸同人召來演說。兄弟對於法政學問本外行，但對於《法政學報》一年的成績，頗有感想。

　　兄弟將貴報第一期翻閱，見劉先生及高先生的發刊詞，都是對於社會上看不起法政學生發出一番感慨。社會上所以看不起法政學生，也有緣故的，但觀一年來的《法政學報》，也可以去從前的病根了。

　　社會上所以看不起法政學生的是為什麼？中國自維新以來，知道要取法外國，於是派留學生，辦學校，以求栽培人才。那時候到日本學法政的很多，有大部分是入私立學校或入速成科，並不認真求學，甚有絕不到學校，也不讀書，在日本過了多少時候，就買一張文憑回國了。中國新設的法政學校，也不知多少，大半不是認真教授，不過為謀利而已。這種法政畢業生，既買得新招牌，便自以為很有本領。而中國因為從前法政之腐敗，也以為應該用新學生。那曉得這般新學生，腐敗一如舊官僚，加之學得外國鑽營的新法，就變為「雙料官僚」。因此之故，所以社會上大家就看不起他。

　　人在社會上，大抵有三類階級。第一，盡力多而受報酬少的。這是最好的人。自然人人都歡迎他。第二，盡力與受報酬相當的。這也算是中等好人。第三，盡力少或未嘗盡力（能力少或全無能力）而受報酬多的。這是最下等。譬如有人向一書店買書，所出之價，比所預想應出之價低（以較少的報酬得較大的效用），自然很歡喜；若所出之價，雖不比預想應出之價低，但是那店子卻很老實，定價劃一不二，東西買錯也可以換的，這個店鋪當然可以得信用。如果那店家專賣假貨，或假冒招牌，像那假冒王麻子的，或映射王麻子的汪麻子旺麻子，誰肯相信他。從前那些糊裡糊塗的法政學生，並沒有一點真實學問，卻要在社會上占優勝的地位，那就和假冒王麻子招牌去圖高價的一樣，就是，對於社會不盡勞力而要受報酬多的人，當然人人看不起他。千萬法政學生，雖多半是假冒招牌，但其中亦非無一二好人，不過群眾心理大抵以大半數埋沒少數，所以就一律看不起他們了。

　　日本什麼法政速成科現已無存，中國私立法政亦淘汰不少。兄弟兩年前到北京的時候，還受了外來的刺激，對於法政學生，還沒有看得起他。兄弟初到大學時，接見法科學生，也如此對他們說，那時兄弟聽說多數法政學生，不是抱求學的目的，不過想借此取得資格而已。譬如法科學生，對於各種教員態度，就有種種不同。有一種教員，實心研究學問的，但是在政界沒有什麼勢力，他們就看不起他。有一種教員，在政界地位甚高的，但是為著做官忙，時常請假，講義也老年不改的，而學生們都要去巴結他呀。他們心中，還存著那科舉時代老師照應門生的觀念呀！我當時對法科學生，已經揭穿這個話了。

　　後來兄弟讀了貴報的發刊詞，見得怎麼的痛心疾首，才曉得諸君的一番自覺。兄弟以為這就是可以一洗從前法政學生的污點了。從前他們的心理，姑無論是正當與否，但這種學校，確確只好算是職業學校。職業學校，是專為畢業以後得飯碗的確無研究學理之必要。譬如泥水匠做了幾年徒弟，曉得打牆便了，並不要求怎麼新式或怎麼才比從前的便利，怎麼才比從前的堅固，或怎麼才能夠合於審美的觀念。又譬如店子裡的使用人，他並不要研究商業如何才能夠發達，如何才能夠迎合買者的心理，只要整天在櫃子上做買賣，賺得碗飯吃便了，這就是我們中國職業教育的習慣。從前的法政大學，大抵都是用一種官僚教育職業教育。他們的旨趣，就是要學生不請假，把講義背得熟，分數考得好，畢業後可以謀生便罷了，用不著出學報。學報就是超於職業教育以上而研究學理的用意。所以法政學生能出學報，就是把從前的病根都除去了。

　　大概辦學報的利益有三：

　　（一）可以提起學理的研究心。將來社會進步，法律政治或可以不要。但現在未到此境，也要求改良進步。要求法律政治的進步，就斷非循誦條文可以了事，必要用功向學理方面研究。現在我國的專門教育，既不采英美的教授法（由教員指定參考書，令學生先行研究，然後由教員擇要考問），反不用德法的教授法（由教員用新發明的來講授，其他讓學生自由研究），只是用現成的講義，按部就班的去教學生。學生得了講義，心滿意足，安有進步？如今有了學報，學生必要發佈議論，斷不能抄講義，必要于人人所知的講義以外求新材料，就不能不研究學理了。

　　（二）可以提起求新的思想。學報材料，後期應比前期好。可是每期必要有新材料，才可以引起讀者的興味。如第十期也和第一期一樣，讀者就討厭了。所以學報不能不求進步，決不可自滿，必要一期一期往新思想裡求去。

　　（三）可以提起公德心。職業教育是搶飯碗的教育。搶飯碗的結果，就分出優勝劣敗。因為想要得勝，就不能不爭分數；因為爭分數之故，於是自己研究所得的便要秘密起來，留在心中，待考試時出之以求多得分數，好去搏個第一。有了這種惡根性，將來在社會上便生出許多嫉妒害人的事來。有了學報，有新知識的，便要公之大眾，無論同學不同學，都要告訴他。如無新知識可以告人時，還要用許多方法去求有可以告人的。這豈不是養成科學為公的公德心麼？

　　由上所說，學報既可以脫職業教育的惡習，以提起人學理的研究心，又可促進進步的思想與養成非自利的公德心。兄弟對於《法政學報》以此意表示歡迎。

　　凡辦報最困難的，是第一年編輯還沒有熟練，銷行也還沒有把握。到有了一年的經驗，基礎就可以鞏固，並且可以希望進步了。《法政學報》既有一年的基礎，將來必有進步可知，願以此祝《法政學報》之繁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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